杨燕妈和几个老太太、老大爷听完保健养身讲课，买完菜，回到家时，谭绍元也只早一步回到家。他入职达健公司大半个月以来，中午饭从未在家吃过。
杨燕妈问：“今天你怎么回来了？”
“公司今天在万寿桥做宣传，我看近，就回来吃饭。”
“哟，我不知道，饭都没煮。”杨燕妈边说，边拿出早上听课时发的面条。杨杨中午在幼儿园吃饭。
“好久没吃面条了，妈，正好你买了，那就吃面。”
“哪是买的，是发的。”
“发的？谁发的？”
“谁知道，反正去听课的都发。”
“听课，什么课？”
“一个教授的。”
“教授的，还发面？有这么好的事儿？”谭绍元帮杨燕妈往厨房拿东西，顺手拿起面条看，是自己喜欢吃的细面条，标注的日期反正还在保质期内。
“上次，我和刘太婆一起买菜，他们说听课免费发面条，几个年轻人，我就去了。这是第三次了。李大爷，张大妈，还有望家大伯和大妈都要跟着去呢。”说话时，杨燕妈还从脖子上取下一个牌子。
“喔。妈，那你休息，我来煮面。”从北京回来后，谭绍元多了些煮面条的自信。
“冰箱里有蕃茄，有蛋，炒个蕃茄炒蛋，凉台有葱，我去摘几根。”杨燕妈将牌子仔细放在饭厅的餐桌上，就往凉台去了。
谭绍元做好菜，煮好面条，撒上香葱，调好咸淡、酱油、辣椒油和香麻油，端出厨房，将两大碗面放在桌上，接过杨燕妈递过来的筷子，边吹，边嗅，边开吃。只一会儿，他就吃完面条，身子也感到热，他脱去外面的短袖衬衣，只穿着背心，大口喝完面汤，舒坦地舒了口气。杨燕妈还在斯斯文文地吃，还欢喜地看着谭绍元笑，显然，她今天心情不错。
“义务宣传员，这是啥？”谭绍元拿起桌上的牌子念，又问。
“喔，他们说我带人去听课，就专门发的。”杨燕妈过去真是个讲究人，即使现在东捡西捡的，衣着打扮还是强于多数老年人，因此还是有些号召力的。估计那些人也看出这点，精心地专为她和其他几个老年人发放了这个牌子。
“他们也卖保健品吧，妈，你可千万别买，有些是假的，又贵。”谭绍元虽说自己已卖保健品大半个月了，但内心中他不是很相信这种东西。有钱人买来吃吃，无所谓，其他人完全没有必要买。他一直抱着这种态度。所以，公司方面对他也不冷不热的。他又强调说，“妈，千万别买。”
“我才不买，只拿东西。”
“他们什么公司？”牌子上的单位名称朱红油印很模糊。
“叫......叫，我才记得，怎么就想不起来了。”
“先吃面。反正不买就行。”
“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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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达健公司在里间办公室开全体职员会，总结上次邀请中老年人举行活动的不足——会场冷冷清清，没来多少中老年人。
刘经理致完开场辞，今天这个员工大会也冷清下来。经理操着蹩脚的普通话又说：“从来的那些人来看，小屈组的最多，小屈你说说，讲讲你们的经验。”
“嗯，其实，我们组和其他几个组都差不多，张健他们组跑的地方还多一些。所以，我想，可能是因为我们组都是在附近发的宣传单，再加上人员也多一个人吧。”小屈说。刘经理看了看墙角低着头的谭绍元一眼。
“还有呢？”刘经理又问。
小屈红了脸，吱唔道：“嗯......还有......还有什么，我也不知道。”她不敢得罪同事们，她清楚很多同事其实都在混事儿。
“那，张健，你是老员工了，你也说说。”张健就是王姐电话中那个小张，他和王姐都是公司第一批员工。
“这一次确实有点怪，按说那些老年人应该会来，为什么没来，只能等再联络联络，回访以后，问问。”
刘经理不满了，说：“你们知不知道，这次从一医院请的那个药剂师用了多少钱。结果倒好，底下连人都没有几个，下次再请别人，说不定别人连来都不来了。啊，怎么办。去年，我们的成绩很不理想，总公司是怎么批我的，你们知不知道。有些人再这样下去，这个月的效益奖我看是不想要了。但是，公司还是得贴钱给你们发工资呀。我都替你们脸红！这样下去不行了！明天，全体出门，宣传单加倍，我也去，王姐也去。啊。”说到这儿，刘经理眼睛四周扫视一遍，口气更加强硬地说，“新来的几个，我说过试用工资四百到三百五的，我本来想直接就是四百的，可现在看来，我还是对的。所以，不要马马虎虎的，就以为能拿到钱了。当然，我还是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能拿到四百。我看，你们新来的谁，也说说，讲讲你们对公司的看法，谁来？”
谭绍元直到现在也拿不准自己是否适合这个公司，自己是否愿意干下去，听到刘经理有些恼怒，觉得自己再低着头反倒显得真象是混事儿的了，于是抬起头。虽说自己确实没出多少力，但好歹咱们小组这次的成绩还说得过去呀。这样**着，谭绍元就这样看着刘经理在那里发着火。
见其他几个新来的还低着头，刘经理对谭绍元说：“那就谭绍元先说说。”谭绍元一怔，这才发现，除了自己，其他新来的都低着头呐。他想站起来。刘经理知道谭绍元比自己大，以前在国营企业做过业务，最关键还是本市人，所以稍客气说：“就坐着说吧。”
谭绍元想起杨燕妈那边讲课的事儿，就不缓不慢地说：“我个人认为，公司可能应该变些做法。现在，别的公司在拉人时，会发些礼品什么的。”
“我们公司也有发呀，比如：虫草精、壮骨灵、泡脚粉、蛋白粉这些的。这么多了。”刘经理反驳说。
“是要发，但都是在开会时才发。这些，老人们没听课前也许没有什么概念，如果宣传时直接就说是送面条、发鸡蛋什么的，老人是不是更能接受？”
“发面条，发鸡蛋？”刘经理问。
“据我所知，有送面条的。”
“嗯。”刘经理一手横在胸前，一手托腮，见谭绍元没往下说，忙道：“继续，继续说，很好。”
“嗯，我想，这些家常用品可能更能引起老人的兴趣。”谭绍元不知道再怎样说，也不想往下说了，把“球”踢给刘经理。“只是不知道总公司那边准不准这么做了。”
刘经理理直气壮地接下“球”：“这是小事，我有这个权利的。”又沉思了一下，他对大家说，“这样，明天还是全体出动，你们把自己的名片多准备一些，去吧。谭绍元留一下。”然后，又突然想起啥似的对王姐说：“谭绍元的名片还没印吧，你帮着办一下。”
“谭师傅的试用期......”王姐说。
刘经理摆摆手，说：“这没关系，我说的。”
其他人到外间去了，王姐拿钱准备给谭绍元印名片。刘经理将谭绍元请进经理办公室。
这是谭绍元第一次进经理办公室，就是里间办公室再进去的那间屋，面积是小了点，但一应俱全。小席梦思床，小卫生单间，铮亮的小办公桌，电脑，矿泉水冷热两用饮水机，隔帘，两个小布面单人沙发，小茶几，四周无窗，但灯光照得房间足够明亮。
“坐，谭绍元。”刘经理让谭绍元坐在靠外的沙发上，拿起茶几上的云烟，给谭绍元一根，自己也点上一根，起身打开墙角换气扇的开关，说，“我最喜欢，不，最欣赏全心工作的人。你看，全公司也就是你一人还观察别的公司的做法。你再说说，他们怎么做的。”
谭绍元把杨燕妈碰上的事儿，添油加醋全告诉给刘经理。
“义务宣传员，真他妈......喔不，他们还真能想。”
“就是，就象开会时我们戴的工作证那种的，又是最简单的那种名片纸印的，一百张也就六块钱，加个塑料壳，最多一张几毛钱。”
“喔，那种呀，要不了几毛，一毛几就行。”
“是吧？”谭绍元不知道塑料壳多少钱，应了一声。
“然后，送蛋？这可得算算。”刘经理不相信送蛋之事。
“别人送面条，我们送蛋，影响更大。”
“嗯........这样，你是本市人，明天我和你在市内逛逛，好好算算，怎么把周五那场的人气做起来。”春节后，达健公司就开始招兵买马，结果效果不佳，不是人员不理想，就是来人干不了两天就走人。刘经理认为是“北上广”给年轻人太多幻想的原因。他本来只想招些有冲劲儿的年轻人的，他不敢想象自己手下全是下岗工人的情形。但苦于无人可招，所以他勉强留下谭绍元。
谭绍元想到自己现在住的地方的对面，就是市里的粮油副食批发市场，主动和刘经理约好：明天九点，在九路车肉联厂站碰头。市肉联厂，又是一家改制后大批工人下岗失业的国营企业，改制时间还早于粮食局。
鸡蛋批发经营部的老板，是谭绍元丈人以前的一个手下，认出谭绍元，给了谭绍元一个低价，并于事后，又给杨燕妈家送去两斤鸡蛋，没要钱。鸡蛋批发价2.3元/斤，一斤大致七八九个，两个鸡蛋的钱加起来还不到七毛钱。面条批发价0.75元/把。两厢比较，两个蛋便宜于一把面条，但可以预见效果孰优孰劣。定了，刘经理定了，就送蛋。
“那个什么达健，晓得是个啥公司哟，要送鸡蛋，两个，周五早上，去不？你。”诸如此类的话在老年人中盛传。还有些人也传得欢，就是下岗的中年妇女们。
会场人山人海，红旗招展。这当然是夸张着说的，但绝对是达健公司历年历次活动中最最有人气的一次......台上那个医师在众人崇拜的目光下，更是心情激荡、口若悬河，心肝肺肾脾、手脚眼鼻喉、差点忘了耳、还有胳膊腿，口沫在灯光下分明闪烁着四处飞溅......
发鸡蛋了！来听课的人们更加挤挤攘攘，公司全体员工汗流浃背，总算没出什么大事，听课人插队、吵架、指责这些小事，也恩威并用好歹控制住。其中，一口本地话、年龄最长的谭绍元出力最大。
这次盈利不太多，但得到大量的家庭电话号码。“这是啥，这就是我们可以发展的客户呀！我很感激谭师傅。”刘经理开始亲热地称呼谭绍元为谭师傅了。刘经理还发现这个谭师傅需要人捧着，是人们俗称“顺毛摸”的那种人。刘经理开始琢磨，怎样发挥这种人的积极性。并且，为当初十分勉强留下谭绍元充人数而感到庆幸。刘经理心中自喜地想，这充分说明，我还是能识人的嘛。
一个月后，谭绍元拿到最高金额的试用工资——四百元。刘经理还以谈话为由，把谭绍元叫进经理室，又给谭绍元八十元奖金，外带两包云烟。
谭绍元给刘经理的惊喜还不止于此。
达健公司宣传的、那个能拿两千元月薪的人，是小塔区的片区负责人，也是刘经理的内弟，无论此人业务做多做少，刘经理都得给他两千元的工资。市里的这家公司，是刘经理丈人家办的，丈人坐镇省城的总公司。刘经理比内弟长得更体面，学历也更高，也更会做人来事，才得以抛头露面坐镇市里这家公司，但内弟的工资就不是刘经理能说了算的。
开年以来，内弟那个片区的生意更是不如人意。为了开展活动，刘经理曾派谭绍元到内弟那边去过几次，拖回一些积存保健品。刘经理内弟认识了谭绍元，谭绍元模仿北方人的普通话的口吻，给他留下不错的印象。刘经理内弟要谭绍元帮他讲课。谭绍元连声说，不行不行。
刘经理不清楚自己内弟为什么会这样考虑。一个月的接触和观察，他没觉得谭绍元有给人讲课的潜质。他想象谭绍元讲课失败后，内弟的尴尬和难堪。加上考虑到请人的成本问题，他顺水推舟决定：让谭绍元在内弟那处农村地区试试。为了让谭绍元同意，刘经理还对谭绍元说，你就把我们活动时那些专家的话重复说出就行，那边的老人都是农村人，懂得少，试试，没事的。还说，只要你去说几次，只要你练出来了，我给你按讲师岗发工资，每月七百八十元。
谭绍元看在钱的份上，心动了，答应下来，但也忐忑。刘经理找来一些简单资料给谭绍元，让他不用出去发宣传单，只在公司看资料背资料，午饭公司提供。谭绍元也愿意这样。出去发宣传单，碰到熟人既难堪，又尴尬。
当谭绍元第一次勉为其难坐上讲台时，他还是紧张难言，深呼吸几口后，他仔细看着老人们那浑噩的眼神，他咬咬牙，终于张开嘴：
——心......
——后面该是肝.....
——后面是......对了，许多大爷都抽烟吧（说到烟，还真想抽一根，算了，忍吧），所以我们下面说肺......
——晚上多尿的有没有，请举手。大家相互看看，数数，这可不少。这是肾的功能问题了，我们就说说肾，肾是先天之本（管他是不是，专家好象就是这么说来着）......
——手，脚，胳膊，腿（管他重复没）......
——（还有哪儿，就从我自己身上说起，最上面是头发）下面我们来说说头发（头发专家怎么说的？说过没？管他的），就从光泽说起；那个啥营养不良，头发就会失去油光，就会变得干枯，还会怎样呢；对，下面那位大爷说的太对了，会变白（为什么变白呢？老了谁都会变白，管他的，乱说了再说）；那是因为蛋白质流失呀（蛋白质啥色，有个白字，流失了不应该更黑吗？管他的）！所以，老年朋友更需要加强自己的营养保健，对，尤其老年朋友更需要。今天，啊，我们经理，就是在那边，对，就是那位帅哥，准备给大家免费试用我公司的纳米蛋白粉，更细，更利于吸收，百分之百能吸收。而且，大家可得听好，是完全免费的！看，我们经理点头了，每人一包，现在就发。
业务员们开始发放纳米蛋白粉。
谭绍元赶快喝起水。妈的，几句话，就口干舌燥的；哟，大半个小时了，我还真能吹；妈的，这边的业务员真他妈不行，也不知道多和老人聊聊，拉拉感情；这么快又轮到我说了。说啥呢？
——对了，手......脚......骨头（人有多少根骨头，206？207？专家说过，自己有点记不清了），人的两百多根骨头，那可是重要，尤其是中老年人要注意了；我们公司的骨键灵和壮骨粉就能弥补缺失，啊，吃了补钙，还可以补锌补铁......
——我们经理还说了，明天照样会发纳米蛋白粉，你们可以让你们的老伴呀、邻居们、熟人们都来，来了的都会送。当然，他们后来的就会少了一次机会。什么机会呢，那就是纳米蛋白粉买一送二的优惠活动，具体情况，请经理给大家宣布，大家欢迎！
掌声中，谭绍元干脆躲到外面抽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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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效果实在不怎么样。”电话中，刘经理内弟告诉刘经理。
听了这话，刘经理那叫一个高兴，但装作关心问：“卖出去多少？”
“三份。”
“价呢？”你都会看人了，还要我干嘛。
“还行，一百二十块，三盒。”
“够不错了，我们这里已经卖穿了，八十块，四盒。”咦？
“那你说，还试不试吧。”那边问。
刘经理沉思一下，说：“我没去听，你拿主意。反正公司这边好象没人普通话比他好，年龄也都没他大。”你他妈可是他亲儿子，我算个毛，用人是大事，错了该你顶。刘经理打着自己的算盘。
“那就继续。”
“听你的，按你说的办。”说完，刘经理挂上电话。心中却还在对内弟吼着——球毛，老子才是经理，这些让你顶着，其他的还得我掌控。老头子是用我，但还是安插你这个废物盯着我，谁你妈的不知道，把我当下力的用，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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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第二次......谭绍元开始自己的讲师职业。他过去也不相信自己居然敢在这么多人面前胡吹乱侃的。而且，随着讲课次数的增加，他还觉得自己越来越象个讲师——不，是医生——不，是医师。可能还差点吧？不不不，是差得太多，那些大爷婆婆一问具体的问题，他只会吱唔，打岔，往别处说，甚至开溜。他不得不时常提醒自己，要有自知之明。
刘经理表面高兴，暗地却很恼怒。自己内弟居然在阴差阳错中发现了这个讲师级员工——既能当业务员用，又能当替用讲师，且比那些个专家廉价得多的讲师。我都没看出你倒看出了！不行，这功劳得算我的！刘经理抢先把这件事上报给总公司。至于当初，他实在不想要这种年龄偏大、无冲劲、又曾在国营企业混过事儿的人的想法，他当然不会向总公司反映。他告诉总公司时是这么说的——招聘时，对于这个谭绍元，他认真仔细考虑来着，又经过认真仔细的观察试用来着。
这些，谭绍元一点都不知道，他正为自己成为公司的“高层”及“高收入层”而沾沾自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