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这些事后,龙娃子越来越沉默寡言,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眉头还时常皱着,时不时也会板着个脸子,站岗上班、对待宾客时也受到影响。以前,他每次说话前总是会先露出笑脸,让人觉得礼貌和真诚,领导也喜欢。因此,他极其不情愿地被提拔当了班长——车场收费员暗地还是有些实惠的。他还是莫法,只能按要求去当了这个班长。
一天晚上,龙娃子当班。一辆号牌不熟悉的越野车驶入酒店,停在正大门前。龙娃子迎过去,没笑,问:
“住店,还是……”
来人打断,说:“我们来吃饭的。”
晚上九点多,来吃饭?骗鬼!不就是想停在离门口更近的地方嘛;就你这车牌,又不是政府的,又不是VIP;你们这种人,见多了。龙娃子心中习惯地想。然后,他机械地说:“那你们就把车停到后车场,直开,右转……”
来人再次打断龙娃子的话,生硬地说:“我们只下人,就停前面,几分钟就走。”车窗内飘出酒味。
“酒店规定,大堂前不能停车。”
龙娃子说话时,越野车后座一个满身酒气的人已经下车,看见玻璃幕墙处有车位,用手指了指,对司机说:“停那边。”
“不好意思,那里不能停车。”龙娃子说。
车已经开始倒车。龙娃子想劝阻,酒气男拦着他,口中骂骂咧咧:“放屁!你******,那些……那些车不都停……停在那儿吗?”骂人挺流利的,说别的话时舌头就弯弯绕了。
“那些是预留车位,预定了的。”
“妈的个×,老子们就要停那……那儿。你******,看门狗一只,滚开些!”酒气男边说边摇晃身体拦着龙娃子。俩人的身体接触在一起。另一边,车上又下来一人,擅自踢开了隔离桩。车子开始倒车。
“不能停。”龙娃子喊。
“你妈的个×,给脸不……”
“你不要骂人好不好,更不能骂我妈。”龙娃子想起小时候和同学打架的情形,火气上来,用身体撞向酒气男。酒气男本就脚下不稳,经此一撞,矮墩肥胖的躯体一屁股坐到地上。
已经下车的那人冲过来,酒气男也爬起来,车上又有俩人下车后跑过来,四人围着龙娃子开始拳打脚踢。龙娃子避让躲闪着,最后,只能蹲下身,双手护头,并被踢倒在地。那些人没有停手停脚,口也没停,一直骂骂咧咧。
平时,保安和客人也有发生矛盾和冲突的时候。但龙娃子没想到今天这么点小事会酿成后来的结果。
龙娃子的同事、好朋友小何,跑过来帮忙;一伙人又围打小何;小何顺手抄起隔离绳不锈钢柱,但被对方一人同时抓住,争夺开来;一伙人中的最后一人,停好车,冲过来,抄起另一根铁柱,对着小何打去;小何一闪,铁柱下端的圆盘还是把小何的右额头挂破,鲜血顿时流出,小何失去平衡倒地;爬起的龙娃子和酒店前厅部几个人冲上去,拦着那伙人;那伙人可能也是看到“见血”了,这才扔掉铁柱,仍对小何一阵乱踢,顺手又给了龙娃子几下;酒店来人更多,那伙人才停下。保安部办公室的人已报警。警察到后,让酒店方先派人送小何和龙娃子去了医院。
当晚,龙娃子处理了伤处,回酒店休息;小何则留在急诊病房。三天后,龙娃子肿疼的外伤基本好了,照常上班,被打断半截的那颗门牙只能自己认了。也是三天后,小何从医院急诊病房出院,回酒店宿舍休息;左眼依然肿着,左额伤处缝了十几针,仍包扎着,网状头箍包着头,每天还得赶到医院打针换药。
领导说:那伙人有些来路;协商后,他们同意赔医药费。领导还说:要有服务意识,说话要和颜悦色、彬彬有礼,就不会发生接下来那些事……
后来,龙娃子和小何当选当月先进职工,得到两百元奖金。
后来,小何伤处愈合,但留下一条近两寸、青褐色圆弧状疤痕。小何找酒店交涉,希望能对留下的毁容疤痕进一步治疗。酒店领导答复:赔偿八千元,别无他法;其中,那伙人只同意拿五千,酒店出于人道给小何三千。此事不了了之。失望至极的小何辞职离开了酒店。
看着小何耸塌肩孤单单离开酒店的背影,龙娃子心里一阵愧疚,一阵悲凉,更觉得郁闷。
这些事后,龙娃子常常独自漫步在凄冷的街道。
——每次看到他人溜着撒欢的宠物狗时,他都会想起酒气男的那句骂人话。他真的不想再干保安了,学不到什么技能不说,反倒养成了懒散和混。可到人才市场一看,到处还是都在招保安和服务员;也有些好的职位,但都不是给他这个五年级小学生准备的,招聘要求上分明写着:大专以上学历,N多年本职位工作经验……还有一些职位,更是他看都不敢看的。
——看着装修得富丽堂皇的各类商铺的展示窗,他也会纳闷。只是死物的模特,衣着时尚华丽,摆姿弄眉地悠闲着,让活生生的人们流露出羡慕、冲动、贪婪的眼光。而活生生的人们,却脸带倦容愁容,行色匆匆,忙忙碌碌;连那些开着豪车、所谓有闲有钱的人,看着堵得如乌龟般爬行的车流,一样急躁得骂天骂地骂娘,还烧包。
他也矛盾犹豫:如果自己冒冒失失辞去现在的职位,又会有一段时期没了收入,一切又得从头再来。那不是更焦人,更不晓得啷个办了?
龙娃子还时常想起一些人。
王家二丫,在一家工厂打工。上班时,头发绞进机器中;经抢救,人命是保住了,头皮却少了半边。找厂方理论,厂方回答:“自己的责任。车间进门处就有规章制度呀!规章制度上粘着的灰尘可以证明,这些不是事后才故意做样子的……即便这样,厂方出于人道,还是给予了一定补偿的嘛。”仿佛他们多么人道、多么慈善似的。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就在二丫住院期间,这家工厂上了地方台电视新闻,这官那长们齐声夸赞,工厂很注意安全生产,员工人人都戴着白帽,墙上的警示牌醒目、崭新。二丫的老公,弃她而去。二丫回到老家,和父母双亲一起残渡余生。
张家二狗,左手掌被冲床压没了。工厂老板让他回家休养,算工伤,工资照拿。第一个月,果然工资到账。第二个月,工资又到了。第三个月,工资没了。去找工厂,工厂没了。有人说,老板跑了,到处找不到他的人,工人工资和厂房租金都还欠着呐。从此,二狗混迹于乞丐之中。
…………
这些人,或是龙娃子老家的,或是龙娃子出门在外时认识的。
他更加感到了茫然。同时,只庆幸自己还算幸运,不缺胳膊少腿,这么些年也没碰上大灾大难。
这段时期,他时常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有一个梦境他记得非常清楚。梦中,家里的亲人们逐次向他微笑,先是妹妹,然后是妈老汉,再是奶奶,最后是爷爷;爷爷笑得眯缝了眼;爷爷嘴下那稀疏的胡须逐渐变成了树根;那树根慢慢向他靠拢;突然,树根发出了光,加速向他奔来,越来越近,却分明就是一束闪电,直直地劈向他。
龙娃子冷汗淋淋、迷迷糊糊、头昏脑胀地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