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几个小地方的来回颠簸，经过几个工厂的折腾，同乡大哥和龙娃子最后来到一个小县城中的一个小镇。也不错，离家没有十万八千里，也有八万十千里的！晓得有没有这么远，管它有没有这么远。龙娃子又想。
通过介绍，他进入一家私人金属构件加工厂。他只能当学徒，除了年龄原因，更因为他对那些大铁坨坨机器一窍不通，都是第一回见到。厂子的老板刚见到龙娃子那瘦弱的小身板时，甚至都还曾犹豫是否留下他。
龙娃子又开始了他的新奇和适应。十六岁的娃娃，想忘记事情快得很，适应新的环境和生活也快得很；他们的大脑正异常活跃着，正疯狂吸取着各种新奇的事物和见识，如干燥的海绵掉进水中，吸收着每一滴水。
三个月后，龙娃子出师了，车、钳、刨、铣、钻，样样都学了一点。有一句俗话说：累死的钳工、闲死的铣工、站死的车工。在这个小厂中，车工也是最累的活，几乎每个新来的工人都无一例外先得站站车床。龙娃子当然无法例外，他成为小厂里的一名车工。他这个出至祖祖辈辈都是农民家中的山中娃娃，干起工人的活路来也上手奇快，这一点是他自己都没想到的，也是他很以为拽的。
老板当然也没想到，老板暗自为当初留下这小身板而高兴，因为“这小身板，干活真的很卖力嘞”。
工资是计件式的，多劳多得，只要本人愿意加班多干，就可以拿到更多的钱。龙娃子喜欢这种方式，他想拿到更多的钱。他知道家里还有好些账要还；妹妹没有因为他没念书了而读成书，今年一定要读了；老汉上了年岁，妈本就身体不好，更不用说爷爷的身体了；老汉也该抽一包两包带过滤嘴的烟了，不，是一两条……还有，老汉也该那个啥了，对，就是文明点了——小时候听他老汉说“带屁股的烟”时，他会哈哈傻笑；现在，出来这么些月了，他开始感觉到老家有些很不好的习俗。
龙娃子把打工积攒的钱大部分寄回了家。
月复一月，龙娃子还感觉到自己上学时的荒废。简易图纸上那些数字的加减乘除别人只几下就默算出，而他得计较半天，最后说不定还是错的，令他很是丢人；平时总得写写画画吧，而他那几笔字那叫一个“鸡趴”，歪曲巴扭的，还大小不一，包括写他自己的名字。可一天工作下来，他脚站得发麻难行，手忙得蜷缩无力，哪来心思和时间去学学别的、看看别的、想想别的。
老板则希望阿龙更专心于工作。老板一直喊龙娃子为阿龙。有那么几次，老板还让阿龙到自己家吃饭，也允许自己两个儿子同他讲话，还让自己老婆认他当干儿子。“阿龙现在可是厂里加工产品最多的一个技术工人了！”老板发现，只要给工人加一个“技术”头衔，有那么些工人或多或少要好管理和好说话得多，尤其是这个阿龙。当然，别的工人其实也能完成更多，但他们太喜欢偷闲、耍滑头；他们不愿加班，更想玩，也爱玩……老板还说了：“在我心目中，他们是绝不能和你阿龙相提并论的。”
龙娃子听了老板的这些话后，加工的产品更是越来越多，合格率也越来越高，加班更是随叫随到。自然，他挣到的钱维持在相对最高的水平。他长了些个子，但他的头不知原因地越来越喜欢发晕。老板娘说他可能有点营养不良和贫血，让他多到她家吃饭，让他喊她“师娘”；她则开始用绵绵吴语称他为“阿龙”了。她喊得那么好听，他都觉得自己不是龙娃子而是阿龙了。
中途，龙娃子回了一趟老家，是因为他爷爷病了。他得到信时，已过去几天，说是病情有些不妙。他不知道家中实际的情形，匆忙找老板请假，老板爽快准假。因为老板明白：现在这年月，能招到阿龙这样死心塌地、又听话、又肯干、又年轻的工人，还是得靠些运气的。
龙娃子到底没能给爷爷送到终。他赶到家时，他爷爷已经择吉时入棺锁钉。棺木停在堂屋的正中；一只黑色的镜框中卡着爷爷的黑白照片，和一块手书的灵牌一起，放在自家那张旧饭桌上，合在一起作为灵台，放在棺材正前方；棺材背后有几个花圈，房屋大门外也有几个花圈。就这么简单，就这么个排场。发了一会儿呆的龙娃子，看着照片中的爷爷不言不语、不愠不火、似笑非笑，他第一次感到爷爷是那样的亲，亲得令他第一次感到什么叫心痛。他扔下手中的包，跪倒在地上，连连磕头到地，口中哽咽地哭喊，眼泪止不住地流出。
他奶奶坐在墙边的靠背椅中，用手抹拭眼角挤出的那么一两滴泪，仿佛泪水早已流尽；他老汉和幺叔分跪在旧桌子两边，都默默无语、两眼呆滞无泪，往一个破瓷盆中扔着纸钱和焚香，青烟弥漫土屋；姑姑们更是和着他一起，嚎啕，捶胸顿足。一曲发至肺腑且哀伤的挽歌，回响在能生发出回音的大山中。屋外，有人燃放起鞭炮附和着。
作为长孙的龙娃子回家了，第二天，他爷爷就得下葬了。一是停放时间有些久了，二是这一天是黄道吉日。
龙娃子亲自抬着棺木，把爷爷抬离了自家的“根”。也算没离开“根”，他爷爷就葬在屋后自家的山上；坟堆后依习俗留了一条凸起的、一手掌宽、三指高的泥崁，和后面的大山相通，当地俗称为“辫褡”，是为死者留下的根脉，寓意：让死者和此处的山相通，认识自己的家，不和在世人割舍亲情，和这里的人、山、树、河永在一起。
只几天后，远远地看着杵着拐杖的驼背奶奶，看着越来越老了的妈老汉，看着无能为力的叔叔和姑姑们，看着瘦弱的妹妹，看着家里没有什么变化甚至更破旧的泥土房，看着家乡越来越多的荒芜农田，看着爷爷坟头方向飞过的呱呱衰叫的鸦雀儿，龙娃子咬着牙，忍着泪，挥了两下手，快速转身走起。转过身的一霎那，他垂下头，一串串泪水止不住流出。
龙娃子还是得出门。爷爷葬礼的花销他得背负，甚至还背上了未能给爷爷送终尽孝的负疚。赚钱！赚多多的钱！修房子，买花衣，买烟买酒买果果，不能让奶奶和妈老汉再这样了！
龙娃子回到小厂。他更是拼命地劳作，只为让自己更忙碌，甚至更疲惫，可以少想些各种色彩的梦，可以多些实在。但一切哪能尽如他的意，工资更不可能多到他幻想的数目。老板早已知道：一个工人工资高，这个工人是有积极性，人不会走，但工资低的工人有可能会走一批；工厂不是靠哪一个人撑得起的；适当的平均主义在私营企业也有一定必要性。平衡尺度由老板把握。
龙娃子感到困惑和苦恼。他常常独自到小厂背后那条河边站立或呆坐，尤其是深秋季节时。那时，怏兮兮的落叶被风呼呼两下就卷入河水里，连翻滚飘飞都已不能够，只能是随着河水飘荡。他觉得自己也是落叶一片，想靠近岸边，又被水浪荡远，好不容易和岸边那些青青草能亲密接触一下，哪晓得草虽有根却无力挽留落叶，落叶只能是随河水流向远处，直到不见踪影。他被这惨兮兮的、让他想哭的凄凉景象迷惑了。他开始无数次梦见自己无依无靠地在河中乱漂，他伸出双肢，却什么也抓不住，只能是无可奈何地随波逐流，不知道何时是个头，不知道何时能歇个脚。
月复一月，年复一年，龙娃子一直呆在小厂。为了钱，他觉得自己都像个机器人了。这段时期，他知道了啥***运”，他也有了拽和显摆的玩意儿——老板儿子不想再用的、老板折价卖给他的一部旧手机。
老板依旧很忙，忙于生意，忙于产量，忙于管理企业，忙于销售，忙于赚钱，是否还忙了些别的无人知道，总之，就一个字——忙。龙娃子不能理解：老板这种有钱人怎么好像比自己更想钱，好像比自己更差钱似的。
老板的两个儿子的年龄和龙娃子相当，受过的教育比龙娃子多，活得更比龙娃子轻松——轻松地玩，轻松地上学，轻松地伸手要钱，轻松地有家不回，轻松地任性。龙娃子同样不能理解：这么宽松丰裕的环境，两位公子的牢**自己的还要多，好像比自己还要不懂事。
师娘则独自守着一个空荡荡的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