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娃子犟着不再读书，只想出门去打工，而且离家越远越好。姨妈舅舅们对这个“犟乖乖”的劝说和责怪，让开始产生逆反心理的他，更加厌倦和抵触。他在心中不停抱怨他们：平时哪有真正帮过自己家嘛；不帮也就算了嘛，时不时还嘲讽老汉。这段时期，他妈娘家那边的条件稍微变好了一些——姨妈中有在镇上卖米卖油发了小财的，有开餐馆生活日渐红火的；舅舅出门打工了；外婆家的房子重新砌成两层灰砖楼了——但他们对他家少有帮助。
龙娃子急吼吼、烦躁躁地想要改变自己和自己家的状况，但又不知该啷个改变。他以为自己有手有脚，只要自己愿意干，就应该会有改变。再说，老家的熟人哪个还不都是这样的喔！他********只想离开老家，只想出门，只想远远避开熟悉的人、山、树、河。他觉得这是他唯一的选择。
他也开始幻想：自己打工寄回的钱，最起码能像别个家一样把土墙刷刷白，最起码能让妹妹像别人一样吃上几根五角的冰棍，最起码让老汉过年时的裤儿、妈的棉袄没有补丁，最起码不再到处借粮欠钱过日子，最起码爷爷有个病痛能去医院，最起码不被人看低，最起码……这么些年了，他的这些幻想就和他老汉当年的幻想一样，区别不大，只是想为了一张脸、为了这个家！
五年级下学期，龙娃子没去学校报名。春夏两季空耍过去。秋天，他跟着村里的叔叔哥哥些一起，洋洋自得、自以为好得很地走出了大山。十五岁的他，只因为不用念书这一个由头，就高兴不已；也以为自己从此就是个真正的大人了，没得妈老汉的吼骂了，再也不受老师的管束了。
当他走到远处，隔山远望自家那垰垰处的“根”时，除了出门的兴奋，甚至还多出一种如愿以偿、成功逃脱的喜悦。
这还真是龙娃子第一次坐火车！从他家走到有车的大路，得大半个小时，在他家所在的那个垰垰角角，连汽车的影子和吃力的轰鸣声都看不见听不到，更莫说火车了。
第一次坐火车，当然令他兴奋，他早已忘了转车再转车、又赶公共汽车、又排队买票、又等火车的劳累，刚刚上了火车，他就开始串东串西、看东看西、问东问西。同行的叔叔哥哥些，一改在家乡时还不可一世、自吹见过世面的表情，一脸的疲塌早早显出，过细看还能看出他们脸上有不舍、疲怠和难受。这些，他能看出一些些，但他不能说，也不敢说。临出门，他老汉一再提醒过他：“出门靠朋友喔。更莫说老家的叔叔哥哥好心答应带你出门，带你龙娃子出门是一种责任，更是负担喔。给老子记到起！”
等他感到困时，他便囫囵地睡了，好在他那十五岁的身体足够柔绵，怎样都能睡着。同行的人，斗了一会儿“地主”后，也睡了，就像孙悟空给他们使了瞌睡虫似的。等他醒来时，往一边扭脖子会疼。车厢中的快餐面味，让他感到了饿，仰头看了看包裹，他拿不到。装作喝水，他吞下口水，又冻得他禁不住擞擞地抖动半天。好不容易，同伴们也醒来，一起吃了方便面，才解了他的馋。吃喝玩笑一阵，同伴又开始“斗地主”，他在一边无聊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孙悟空的瞌睡虫又上了他的身，直让他疲、和乏、和闷、和软……
就这样囫囵着，龙娃子被带到了北京。
北京哟！那可是首都吔！大得很的地方哟！课文中说，她是祖国的心脏！最关键是，离家有十万八千里了！晓得有没有这么远，管它有没有这么远。当时的他就是这样兴奋地想着。
天麻麻黑，下车，出站，即使他已经在提醒下加穿了衣服，他仍感到一种无法承受的冷。瞌睡虫也怕这种冷，它们跑回孙猴子那儿去了。短短几句同伴间的问答，让凉风能顺着他的喉咙管钻透全身，说出的话都打着哆嗦，呼出的白汽更是一瞬就能被风吹得四分五裂无影无踪。他闭上了自己的嘴，缩着脖子跟在大人们身后，四处张望。车站四周，那些足以令他感到新奇和感慨的高架桥和楼房，在黑漆漆的清晨，在他虚着的眼中，只感到是黑漆漆的庞然大物，还轰然压迫着他，老家那么大的山都从没让他有过这种感觉。
一堆热情好客的司机们，也如庞然大物般吆喝招呼着他们这群人，口音那可真叫一个特好听，人也特热情、特主动、特肯定、特啥的。同伴们拉着他匆匆走开，走得远远后，才小声告诉他，理采了那些人就得等着“挨宰”了。
宰？想到这个字，龙娃子就想起过年时家乡杀猪人麻利的动作和大力气。
“莫说，那些人硬是像我们那里的杀猪人，高高大大的，一个二个还肥溜溜的，还……”龙娃子话还没说完，一个同伴已经堵住他的嘴，还四周小心张望一番。
龙娃子随一个当厨师的叔叔来到那家餐馆。
红砖平房四方院；大大的成排玻璃窗，墩在半人高的砖墙上；铆钉成行成列的几扇铁皮门；灰扑扑、脏兮兮、陈旧的酱色棉门帘；打工仔住在门店后面低矮、随意搭建的房屋内，和门店后门相对；宿舍左手边是肮脏、油腻、带怪味的厨房，右手边是简易、即使秋冬季也能串出异味的厕所；中间空地处，堆有蜂窝煤，三只大臊水缸，和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就这些，仍令十五岁、首次出远门、刚刚懂得“打工仔”一词的龙娃子新奇和充满期待。
这家餐馆是小本生意，赚的是辛苦人的辛苦钱，好在竞争少，常常客人不断，尤其是晚上。餐馆老板周旋于几个不同省份的建筑包工头间，劝停过几次小打小闹后，生意更好。这家餐馆的员工比别处确实累点，工作时间比别处是要久点，但收入比别的餐馆的人多那么一点点，包括龙娃子的。出门打工不就是为多挣钱嘛！所以，餐馆人员相对稳定。
择菜、洗菜、端菜、收碗、洗碗、搬煤、换火，这就是龙娃子刚开始的打杂工作，薪酬四五佰不等，看餐馆生意而定。四五佰呀！那是多少根冰棒呀！那可以买多少根铅笔、多少只线团、多少尺布、多少包带屁股的烟……还可以买多少斤洋芋呀！虽然人是又累又疲，他干得还是很起劲。
一段时间后，他也终于知道：自己所在的餐馆是这儿最大、生意最好的一家贫民餐馆；自己人算是在首都北京了，但却是在偏远的郊区；这一带正热火朝天地进行着基础设施、市容市貌升级、引资建厂和房地产大开发等建设工程。
在小学语文课本上，龙娃子看过天安门广场的彩图——天安门城楼那么雄伟，红红的城墙黄黄的瓦，五星红旗鲜艳艳，蓝天蓝得那么蓝，白云白得那么白。所以，他一直有个映象：天安门就是北京。所以，他到北京的第一件事就是，一定要到天安门看看。一天，他休息，他想一路走着去天安门。天冷，走着热乎些，还能熟悉环境，还能省下车费。他兴致勃勃地走起。马路越来越宽、和多、和干净，楼房越来越多、和高、和洋气，人越见越多，但他还是不知道天安门还有多远，他也走得脚板心又酸又疼。北京真是大！在老家可不是这样，走上两个小时爬山绕道过桥跨溪的路，镇子总能看见。最后，时间不允许了，他得赶在天黑前回到餐馆。好心人东南西北、左拐右转的点拨，更使他找不到东南西北了，反搭上不少冤枉钱，才终于乘车找回餐馆。大山中人和一些南方城市的人，刚开始是有些搞不清北方城市的东南西北的。他暗自对自己说：下次得赶车去，一定要去看一次天安门！
东北大婶柳妈，听说龙娃子居然打算走着去天安门，戳着龙娃子的额头，率性地说：“你傻呀，咋地，想走着去呀，啊？哈……”最后接着一串豪爽的笑。她丰满高大，随丈夫来京后，一直在这家餐馆打工。瘦弱单薄的龙娃子，常让她想起仍在东北那旮旯读书的儿子，她格外照顾他这个“小傻子”。他也觉得她对自己很好，甚至超过同乡叔叔。他和她都是帮厨工，他喜欢跟她一起干活。也怪了，老板对他的吵骂也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