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鹏的姑母,杨彩娥嫁到阳城县刘家五年了。
刘家也是书香门第,杨彩娥的公公是万历年的进士,现在在南方做推官,算是门当户对。
姑母家相比新都杨府,就寒碜很多,连杨鹏的府邸都比不上,还是在城郊的地方。
到了门口,杨鹏下了滑竿,望见姑妈家也有一块牌匾。
上写着“进士及第”。
这时竹香上前来,边帮他整理衣衫,边小声叮嘱他道:“待会儿见了姑母家人记得要有礼数,别端着少爷的架子...以后要常来常往,别让人看轻了...”
竹香的脸和身子都贴他贴得很近,杨鹏都能看清楚小坠子的发髻边的细小绒毛。
一股少女特有的幽香钻到杨捷鼻子里,杨捷心中一阵激荡,有些不自然的侧过脸去。便答了一声:“知道了...”
杨鹏竹香进了府邸,二虎和黑狗在门口等。
姑母家三世同堂,和一些下人,就一个简单的两进院,外院中间有颗大核桃树。
到了正堂,姑母姑父七伯都在,正在闲聊,上位还坐着姑母的婆婆,膝边还有一对可爱的侄女侄儿手拉着手,一个约莫三岁岁一个约莫四岁,一个扎着冲天辫一个扎着羊角辫。
杨鹏上前就对着堂上的长辈一恭到底问安,然后向姑母姑父七伯分别问安。
姑母婆婆也是慈祥,微笑着让两个可爱小姐弟和这个表哥见礼,两个小朋友一见也是有家教的孩子,奶声奶气地给杨鹏见礼,只是少了些这个年纪应该有的调皮。
然后婆婆赐坐,杨鹏又是见礼这才坐下。椅子上就坐三分之一屁股,上身挺得笔直。
这时有婢女端上茶来,杨捷对着婢女微笑轻点了点头,指尖在茶几上轻扣了两下。
姑母看着如今的自家侄儿,越看越欢喜。温良恭俭让,这才是名门少爷的做派。
大家都到齐了,姑家婆婆又对杨鹏询问了一番,杨鹏都礼貌的应答。
因为有正事聊,不一会,婆婆便牵着两个孙儿到后院去了。
杨捷才松一口气,脊背都快湿了,但一见对面正襟危坐的姑丈,心中苦笑,还是不得放松...
这时下人又传进来两个中年人,说是铺面的外执事,七伯便拿出一沓子房契,与执事核对,然后告诉他们新的变动。
重新立了契约,便把房契交到姑母手里,然后执事又和姑母和杨鹏见礼,算是认了新的主子。
接着又传上来一个中年汉子,结实得好像一块磨盘,黝黑面庞,一副农夫打扮,一只袖子却空空荡荡,杨捷心说原来是个“一把手”。
哪知那汉子一见杨鹏,竟变得激动,“扑通”一声跪下,颤声道:“老奴杨石头,见过少爷!”杨鹏有些无措,便问道:“这位大叔?我们...可认识?”
一旁的七伯笑道:“杨石头以前是你爹的亲随,有些武艺的。只因平苗乱的时候丢了一只手臂,便去了烂泥沟种地收租子去了,小时候还抱过你呢,怕是再见六郎,有些伤怀吧。”
那杨石头两眼含泪,反而笑了,道:“许久不见少爷,想起那时少爷还在襁褓里呢,呵呵....现在都这么大了,和老爷长得实在是像,有些伤怀...失态了,失态了,希望没吓着少爷才是....”
说着圈起单手袖子抹脸上的泪痕。继续道:“不知少爷还记得孩哥不儿不?那是我的小子,小时候有幸服侍个过少爷,可惜这小兔崽子不争气,没福气继续服侍...”
说起“孩哥儿”杨鹏记得清楚,那是他以前的小厮。
那时候杨鹏九岁,在族学里上私塾。先生打过他手板心,他被打得狠了,便怀恨在心,就弄条菜蛇到先生的书箱里,奈何年过半百的老先生,被直接吓昏死过去...
大老爷震怒,要严惩重办,这杨鹏在府里谁都不怕,就怕大老爷。
便叫孩哥儿替他顶罪,孩哥儿那年也才八岁,幼小的身子被打板子,只记得差点被打死,还是一口咬定是自己放的蛇,便被赶出了杨府...
杨鹏俯下身子扶起杨石头真诚道:“石头叔,孩哥儿他还好吗?见到孩哥儿,告诉他,我很想念他,希望他能来看看我。”
杨石头站起来受宠若惊道:“承蒙少爷还念旧情,小的明日就把他叫来,听少爷差遣。”
叙完了旧,杨捷照理与杨石头核对地契,说明情况,再重新写契约。
其实昨天杨府已经有人来阳城县通知过这边的外执事管事等人,大家都知道换了主子,今天其实就是走个过场,完备手续而已。
办完了交割,杨捷也该回新都县了...
一行人送他到城门口,杨捷提出,要和杨鹏单独走一段。
叔侄俩背着手,并排走在官道上,杨捷马车和二虎和黑狗都远远缀在后面。
杨捷收起了之前的慵懒和怠惰,眼神渐渐变得严肃凝重。
“六郎,这阳城县可不比新都县,这里周边都是藩王的王庄,县衙已经五年没有县尊。酒馆娼寮赌坊林立,恶霸横行,道学不昌,世道要乱一些...你遇事多和姑母商量,切莫再自误,闯下祸端,杨府也鞭长莫及...”
杨捷并不知道,此刻的杨鹏,前世就是这阳城县人,后世这里叫德阳,是川西南的工业重镇。
杨鹏前世看过德阳县志,知道现在的阳城县百分之八十的土地都是藩王的王庄和官绅的田产。
话说有明一代,太祖朱元璋习惯把自己的子孙分配到各地去做藩王,不许经商,不许科举,只能靠赏赐的土地地租过活,。
而明代最喜欢封藩王的地方就是四川广西云南,因为这些地方,且物产丰富,气候宜人,最重要的是远离京师。
皇帝的儿子们,要封亲王,亲王的世子袭爵,其他儿子都是郡王。郡王的长子袭爵,其他儿子要封镇国将军。
再往下,镇国将军的儿子们,要封辅国将军,辅国将军的儿子封奉国将军,奉国将军的儿子封镇国中尉,如此世代传承。
无所事事的宗室们以造人为乐。经过一百多年的周而复始,宗室的数量几何倍增,到天启年已经有近七十万人。
分封的宗室为了保证骄奢****的生活,最爱干的就是兼并土地。
四川连年少数民族叛乱,兵祸过后便是人祸。
宗室勾结官府强行侵占无主之地。威逼利诱交不起税的平民“投献”,自愿把田地放在藩王名下,以此来逃避税赋。如此一来,四川耕地十之六七都到了藩王名下。
因此阳城县赋税就收不上来,明代评县级,按照赋税评定,阳城县每年收的赋税只能评个下下县。
万历年苗乱四起,阳城县被破城,县令杀身成仁,身死阳城县。
吏部派继任县令来,却路途遥远,在路上病死了。
天启年,吏部再次派县令来,进入蜀地,路上盗匪横行,就失踪了,不知是被杀了还是挂冠而去了,反正一直未到任。
一个西南腹地的下下小县,没油水,藩王还多,且道路不靖,没谁愿意来为官,阳城县就一直处于没有县令的状态。
“六郎你也不要怪你大伯,他其实都是为了你好....”杨捷的声音把杨鹏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杨捷站定,面向杨鹏,叹了叹气,便正色说道:“你可知道我杨家日渐衰落,这些年,其实已经只剩下一个空架子,府里人心涣散...假以时日,势必走到分家那一步...真到了那时,你三房人丁凋敝,你如何跟其他几房争?”
“其实你现在分得的财产比你日后会分得的财产,只多不少...你要能体会你大伯的苦心啊?”
“难怪祖母也没有阻拦,原来他们心里跟明镜一样....”杨鹏内心一叹。
杨捷抓住杨鹏双肩,双眼直勾勾盯着他严肃道:“我要你答应我,不到万不得已,一定不买祖产!你能做到吗?”
杨鹏心道:“不买祖产,等着农民军来抢掠烧杀么?”
但还是给了杨捷一个绝然的表情:“小侄对天发誓!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卖祖产!”
杨捷面露微笑:“就送到这儿吧,你该回去了...过几****会差人送些书籍过来,有空多看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你师尊可是大名鼎鼎的南侠燕客。六郎也该去考个功名,哪怕是童生。”
杨鹏胸中那点墨水,他自己心里再清楚不过,只得勉强笑笑道:“七伯放心,我会用功的...”
杨捷登上了马车,突然回头对杨鹏喊道:“记得你师尊的射雕英雄传!先写一些!过几****便差人来取,用心写!不然我定不饶你!...”
杨鹏挥手送走杨捷,心中略有不舍。心想这个七伯虽然表面放荡不羁,其实内心还是个赤诚之人,值得他人用真心去对待。
又想了一会儿,便唤来二虎黑狗,坐着滑竿,一颠一颠回府了。
回到府里,众人还在收拾,只见大力猴子等人,围成一团在争论什么,便走过去看。
大伙见少爷来了,都恭敬问安。
这时猴子开口道:“少爷一定认得这东西,不信咱们问问少爷!”
“什么东西?”杨鹏问道。
只见猴子手中拿着两个褐色块状物体,伸过来给他看。
杨捷心道:“这不是自己从后世带来的两块地瓜吗?那天从河边带回,便随手扔在屋里,没想到还被带到阳城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