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七。江南。
黄昏。疾风。连日的暴雨。
滂沱的雨水沿路冲刷着泥石两岸的枯朽树木。水流在道路上不断延伸,像是一条线,直直划过地面,在低坡处汇聚成河。
溅起的水花在离地一尺的半空中瓦解成一团厚重的白色水雾。
太阳消失在地平线下。像是突然丢失了视野,世界灰蒙蒙一片。
只有斑驳的岩石在笼罩的雾气中反射出暗哑的光影。
光影不断浮动。
然后,道路的尽头出现了个模糊的轮廓。是辆马车。
马是八匹精心挑选过的快马。
马车是崭新的,朱红漆,绿檀木。
暴雨天的荒村野外,突然出现这种阵势已够罕见。
可这些都不足为奇。
最奇怪的是那个驾车的马夫。
马夫是个老人,很平凡的老人,沧桑的脸上密布皱纹。
可他的衣衫却光彩照人,是精心裁剪过的名贵绸缎,衣领处绣着一朵八棱海棠,脚上蹬的是特地从西域引进而来的羊皮青底长马靴,靴口处倒悬着一柄麋鹿皮鞘的碧玉弯刀。
搭配得体,从头到脚都很合身。
谁都无法相信他是个马夫。
——雇主一定很讲究。
天色越来越暗。雾,也越来越浓。甚至分不清山川河流。
老人放松了缰绳,缓下了马车的速度。
连夜赶了三天的马车,确实很累。
就在他想要合眼稍做休息的时候,前方雾气中突然冲出了个人影。
人影朝着马车狂奔,越来越近。
然后,老人揉了揉眼睛,人影已闪现在马车前方三步处。
老人惊慌,奋力提起缰绳。马嘶吼,车停。
人影跪了下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喉咙里就先传来了哽咽声。
“……大爷,不……恩人,恩人求求你开恩……我快饿死了,求求你……”
竟是个乞丐。
老人没有说话,因为他明白,在主子没有开口之前,他绝对不可以多说一句废话。同样的道理,在主子开口之后,无论如何,他都要给出一个令他最满意的答复。
在江湖中,这,叫“规矩”。
老人紧闭着枯叶般的双唇,上下打量了一眼衣衫褴褛的乞丐,确认了他不是奇人异事伪装之后,转过头,隔着珠帘,向厢内投去了个颇有深意的眼神。
大概意思就是:杀他,还是救他。
“恩人,求求你施舍一点……”乞丐磕头,满脸垢印。
依旧没有人理会他。
雨还在下,越下越大。高山上的泥石遭不住暴雨的摧残,渐次崩塌。
泛滥的焦土被错乱而又沉重的雨滴砸出了密密麻麻的坑洼。
“轰隆隆!”
紧接而来的是电闪雷鸣。
乞丐垂着头,蓬乱的头发被雨水浸泡出一种酸腐的腥臭,而此时马车内,弥漫的却是淡雅的檀木味与名贵香料混合而成的芬香。
这鲜明的反差,竟使乞丐黯然泪下。
“为何事而哭?”车厢内突然传来了人声,很干净,很纯粹的声音。
乞丐抬起头,踌躇了半响,又垂下头,“只因,只因腹中……腹中空了……”
“江南乃鱼米之乡。你有手有脚,自可丰衣足食,怎会混到如今的模样?”
“恩人……您有所不知,如今的江南早非昔日的江南”,乞丐呼吸渐转混浊,指尖隐隐开始发抖,“这些年来,皇……皇帝荒淫无度,整日沉浸于纸醉金迷之中,不问天下大事,不管朝中之政,现在天下到处都是天灾人祸,连江南都连日暴雨,洪水泛滥……贼寇四起,皇帝却依然无心治国,弄得民不聊生……”
那个声音似是突然陷入了悠远的彷徨之中,过了很久,才迟迟开口:“所以,你就自甘堕落,怨天尤人,以乞讨为生?”
乞丐愣了一下,将头低的更深了,他的声音因细微的颤抖而变得沙哑了起来,“恩人……你必是富家子弟,衣食无忧,又怎会了然民苦呢?我……我在这路边苦守三天,每时每刻都祈祷着能遇见命中贵人……就为乞讨些干粮,您就随便施舍点给我,打发我走罢……”
那个声音沉默了一会,接着发出了声短笑,淡淡道:“你我非亲非故,我不曾亏欠与你,你亦不曾受恩与我,我只是你宿命中注定的一个过客,所以,我为何非要施舍于你?”
“的确……你大可不理会我,扬长而去……可是,可是从今往后每当你想起这件事,心里一定会感到愧疚,一定会……因为,因为我始终相信,是个人……他总会有良知的。”
“良知么?”那个声音突然笑了,笑得有些麻木,却很坦荡,“真可笑的措辞。”
乞丐说不出话了。
“那是不是为了所谓的‘良知’,我每见到一个乞丐,难民,都要仁义施舍呢?”
乞丐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答道:“扶危济困……本就是一件侠义的事。”
“这样么?”马车内那个声音停了一会,然后撩开珠帘,从车厢内走了出来。
乞丐抬起目光,雨水将他的视线冲刷成模糊的轮廓,他揉了揉眼睛,努力让自己看得更清晰一些。
于是,隔着绵延的大雨,他看见了。
看见一个衣着薄绸青衫的少年人,打着黛青色的油纸伞,踱着轻微的步伐,走到了他的面前。
一阵轻风抚过少年的身畔,于是空气中立刻充满了从少年身上传来的栀子花般的清新气息。
少年青衫薄,藏宫正少年。
此刻,藏宫正伫立在乞丐身前,他的神色依旧是平静的,就像一潭不起波澜的古井。
乞丐望着他的眼睛,试图想看出些什么,但始终发现,少年的眼里只有无穷无尽的坦荡。
“我觉得,你说的没错”,藏宫突然笑了,然后从包袱里拿出了一个馒头,递给乞丐,“所以,这个给你。”
乞丐也笑了,笑的很大声,他心里从来没有这么欣喜过。
劫后重生的感觉,确实让人心奋。
他连忙磕头谢过,从地上趴起来,正要伸手接过馒头时,却被藏宫打断了。
“等等”,藏宫将馒头收了回来,目光中荡开笑意,“差点忘了。”
乞丐惊愕,不明白他的意思。
直到下一刻,藏宫用手将馒头的一小块搓成粉末。
“好了,这是你应得的。”藏宫看着他的眼睛,伸出手,示意他接过。
乞丐没有说话,一脸麻木,眼角不断抽搐。
“不要?可惜了,实在不好意思”,藏宫在大雾中转过身,留下了一个幽幽的背影,“我只有一个馒头,而如今江南这一地带,少说也有成千上万的乞丐,要是全给你了,其他人怎么办?”
乞丐跪了下来,又一次。
但这一刻,他跪的不是藏宫,也不是哪位命中贵人,而是那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天地!
马夫提起缰绳,马嘶吼,车轮开始滚动。
很快,这苍茫肃杀的黄土之上,又只剩下他卑微的一人感受着冷雨的无情冲刷。
※※※
古剑闭匣几千秋。
一剑花开荡九州。
春。奔放。
天地肃杀,万里洪荒。
洪荒天地下,是朝着风向怒放的海棠,它之所以怒放,是因为血的殷红,旗的飞扬。
岩壁被寒光照亮。
紧接而来的是,脉络中喷涌的亢奋与直达天穹的嘹唱。
——十万死士,因信仰而嘶吼的嘹唱!
死士,之所以为死士,只因为他们生无可恋。
从戴上鬼脸面具的那刻起,他们就卸下了生命与欲望,取而代之的是,空乏的皮囊与披戴在肩的荣耀。
无论疆土何其辽阔,大海何其浩瀚,他们将注定与长夜为敌,尽忠职守,至死方休。
他们没有名字,只有代号,阎王钦赐的代号。
——极乐鸟。
夜深了,杀意也更浓。
深夜本就是杀人最好的时机。
相传,每当生命即将陨落之时,夜空中就会多一颗星辰。
一条生命,一颗星辰。
而此时,繁星已布满银河。
阎王端坐在他的龙椅上,左手提着鸟笼,右肘轻靠在扶手上,一对发亮的眸子像是出鞘了的剑,正饶有兴致地盯着囚禁在笼中的猫头鹰。
“王,海东青来了。”一个半边脸戴着白玉面具的男子,忽然走到阎王的面前,单膝下跪。
“传令”,阎王轻轻放下鸟笼,半眯着双眼,将目光转向前方的荒芜之处,“迎驾。”
男子的目光微微一阵闪动,似是有某种奇异的情绪在瞳孔深处寂然翻涌着。
半响,他才站起身子,然后倒退了三步,弯腰行礼。
“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