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三。天山。
万里荒寒!
雪是漫天的,和云一样,纯净,洁白。整片山岭,犹如升起的烟雾。
烟雾之下是苍茫肃杀的大海,而烟雾之上是山顶万古凝固的寂寞光线。
光是寂寞的,人仿佛比光更寂寞。
一种深入骨髓的寂寞!
陆贫站在云山之巅,闭上眼睛,感受着天地万物的变化,两鬓灰发在大雪中看来仿佛更白了。
“轰隆隆!”瀑布从天而降,在岩石上粉碎,变成泡沫。
“人如蝼蚁,不过如此”,他缓缓睁开浑浊的双眼,短促一笑,然后转过身,面对着身后的女子,“……白奴,你说是么?”
远处停息在枝桠上的雪雀突然腾空飞起。
眼前所有景象在风中被拉扯成模糊的轮廓。
仿佛心里某个脆弱的地方受到了抽打。
白奴脸上的黑纱轻轻颤动了下,目光中似是有什么东西在寂然翻涌着,她沉吟了一会,忽然道:“……众生只是茫茫尘世中的一缕尘埃,怎能与这壮丽广阔的天地比拟呢?”
“一缕尘埃……”陆贫轻轻默诵一遍,转回身去,似是低笑了一声,“是么?”
雪越下越大。
沉默。两人彼此沉默。
“……雪花明明是花,为什么落地后,又偏偏不是了呢?”他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
白奴望着眼前这个身影单薄的男子,秋水般的瞳仁中却是慢慢浮起了一种淡淡的怜悯之色,她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些什么,迟疑了那么一会后,只是道:“主人,时候不早了,我们先进去罢。”
陆贫缓缓合上了眼睛,“好。”
※※※
陆贫走进这个大厅的时候,有八个人正以不同的姿态盯着自己。
那八人乃当今各大武林门派掌门,在江湖中地位显赫,坐于大厅左右两旁。
而大厅内除他与白奴外,共有十人,另外两位坐于大厅前首,似不是江湖中人,但身份神秘绝对不可小觑,他俩举止傲慢,却是连看都没有看陆贫一眼。
只因不屑!
其中一位是正在精心修剪指甲的翩翩公子,生得唇红齿白,容貌姣好,手指修长白皙却生满老茧,似是每天都有拔剑的习惯,可惜目带寒光,杀气太重,不懂收放自如;另一位是正在轻抚玉箫的青衣居士,他面容清癯,双目明亮,宛如超凡脱俗的圣贤,但从他生涩的抚箫姿势中可以轻易看出,他绝对是在故作姿态。
陆贫淡淡地笑了笑,向前走去,在他俩中间坐下,白奴则站在他的身后。
还没坐稳,大厅内就有人冲他喊道:“这位置也是你能坐下的么?”
说话那位是个书生模样的人士,约莫三十,名叫任安,自幼钻研剑道,天赋异禀,是历代以来最年轻的华山掌门,生得一张人畜无害的国字脸,外表谦虚文雅,言语间却不乏轻狂之意。
“那么,请问阁下,这位置是谁才能坐的呢?”陆贫面对着空气,柔和地笑了一声,神色如春水般明净。
任安端起沏满清茶的玉杯,轻抿了一口,而后向大厅众人扫视了一眼,低头笑笑,将目光转向杯中浮沉的茶叶。
“我们身为八荒正派掌门,也只有屈首坐于左右两侧,你区区一介无名之辈,低贱卑微,凭何资本与那两位大人同起同坐?”
幽瑟,空洞。
他的声音就像一潭笼罩在雾气中的死水,充满致命的腐蚀力。
大厅内开始躁动。
众掌门交头窃耳,或是讨论陆贫的身份,或是嘲笑他愚昧的行为,只有一个身着月白长袍的少年僧人在闭目养神,毫不理会他们的反应。
而此时,大厅外早已聚满了数以千计的江湖人士,他们碍于身份卑微,只能远远站在门口围观。
对于陆贫,他们或是同情,但更多的,则是讥笑。
陆贫短笑了一声,面向窗外,缓缓合上眼眸,但听不遥远的溪涧之处,隐隐有风霜拂过冰面的声音,然后是雪花盛放,或是寒梅的凋零,就那样孤独地,夹杂着木叶的芬芳,浮了又沉,没有目的,只有麻木与空乏,于是坠落,如纸鸢在流浪。
似是过了很久。
他重新睁开眼睛,脸上渐渐涌起了一种奇异的光辉,仿佛在某种生命衰败的过程中得到了释然。
默然半响,他轻笑了声,面向任安,道:“高贵?低贱?你执意争辩,我却不然……苍茫天地下,众生皆如砧板上鱼肉,如此不堪,如此可笑,你如此,我亦如此,因此,阁下的做法实在愚昧至极……”
像是荒漠上忽然盛开了灼热的花朵。
这一瞬,除了坐在前首的那两位神秘人,全都豁然抬起目光,望向陆贫。
有点刮目相看的意思,但更多的,则是看戏般的眼神。
任安愣了那么一会,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可在众人目光注视下,出于无奈,只好沉声回道:“木分花梨紫檀,人更有三六九等之分,所以对于某些卑贱的人来说,活着还不如一条在街头乞讨的野狗……”
如此说法未免有些刁钻刻薄,有违华山掌门的尊贵身份。
语音刚落,他就后悔了。
这样一来,自是引起了门外旁观者的愤愤不满,除华山弟子外,甚有江湖人士已忍不住开始谩骂。
任安听着,心里当然不好受,他不由冷冷望向陆贫,决定把所有怨愤都发泄在他的身上。
“那么阁下此言之意,就是说……宁可让狗坐在此位,也不愿让我下座么?”陆贫笑了笑,面对着窗外的落雪。
任安“嗤”地笑了一声,道:“不错。”
“那么……换个思路来说,你就是要让这两位大人,与狗同起同坐咯?”陆贫的笑容更加灿烂自信。
言至此处,那两位神态倨傲的神秘人士,总算抬起目光,面无表情地望向任安。
但只是望了一眼,就很快地收回了目光。
如堕入深海,任安感到深深地窒息。
那位之前在修剪指甲的公子忽然幽幽地笑了一声,从腰上取下佩剑,白皙的手指来回划过剑鞘边缘,犹如弹奏琴弦,他目视着空气,道:“好像你是当今的华山掌门?”
任安怔了一下,缓缓望向他,目光有些胆颤,张了张嘴,却发现喉间仿佛被鱼刺堵住一般,难以启齿。
他额上渐渐溢出了豆大的汗珠,过了许久,深吸口气,如实回道:“是……”
“你的剑是不是很快?”公子问。
“……华山剑法轻灵多变,讲究速战速决,一剑制敌,我……鄙人的剑法虽不说登峰造极,但也勉强称得上一‘快’字……”
“很好,”公子笑了笑,轻薄的姿态举世无双,“拔剑吧。”
任安还没开口,嘴角就开始哆嗦了。
“拔剑……?”他抬起头,笑容看上去有些勉强,“您乃平西王世子……万金之躯,鄙人怎可与你动武呢?”
不错。
所有人都知道公子的身份。
他便是平西王世子——尤伶。
权力,那是一种连武林人士也无法撼动的力量。
多么望尘莫及。
大片大片的乌云从屋顶上狂奔而过。然后是狂风吹散雪花的声音。
整个大厅仿佛都被笼罩在死亡的庞大阴影下。
尤伶低头啜饮了一口清茶,忽然道:“不用了。”
“不用了?”任安不解。
“你不用拔剑了,因为你不配。”
任安紧紧握住悬在腰间的细剑,手指忍不住开始轻微颤动。
对于崇高的剑者来说,或可侮辱他的人格,但绝不能践踏他的剑道!
任安深深地相信,只要剑出鞘,至少有七成的把握能一招击败所谓的平西王世子。
但是他不敢。
“剑,是勇者的武道,你太胆怯!”尤伶似是看破了他的心声。
不错。
剑,是勇者的武道,但也是智者与忍者的武道。
任安深有体会。
他并不笨。所以,他选择了“隐忍”。
任安握剑的那只手已经完全松开,然后脸上慢慢浮起了沉沉的如同藏在面具下的笑容。
这是真小人才会有的笑容。
尤伶看了他一眼,却不想再看第二眼。
就像见到了天下间最肮脏的东西。
恶心,深深地恶心。
他此刻只想吐。
任安的笑容僵在了嘴边,却是不敢再多言语,转头望向窗外渐转昏暗的天色,大厅里很快又寂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