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拘谨地抱着双臂，缩着脚坐在椅子上，双眼却顺着飘然而上的热气看去。她的面前，是苏青提到的，另外一种“食物。”
她将目光转向了苏青——这个青年，不知道为什么，只要自己看向他，他就会主动向自己介绍自己想要知道的内容。
而这一次也没有辜负她的期望：“这是......肉丝鸡蛋面。”苏青拿起筷子，伸到少女能够看到的地方给她展示了握着的方法：“跟刚才的饼干不同，这里的材料更加丰富，而且有更多的营养。”他默默在内心加了一句：虽然现在的科技已经能通过人工方式提供这些必要的元素。
说着，苏青挑起一筷子面，拉长到嘴边吸了进去。为了照顾只品尝过干粮的少女，他刻意做得味道清淡了一些，同时也使材料原本的味道更佳明显。对于无差别接受能量的伊莉斯来说，比起能够提供多少动力，现在的她更愿意多尝试些不同的滋味。
伊莉斯看着苏青的动作，下意识地咽了一下口水。她伸出手，拿起筷子，试了一两次后成功夹起了面条，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呼。
“啊对了，我还没有告诉你，这种面条是有温度的。”说完，他看着少女再次尝试的举动，不着痕迹地捻了捻手指：自己之所以选择给她做面条，还有另外的打算。从刚才的情况来看，伊莉斯是真的没有安装那些较为普遍的功能模块，也不存在某些一般常识。她不仅没有判别出自己面前那一碗的温度要高（苏青故意先将自己那一碗出锅，然后再做伊莉斯那一份），而且还被稍微烫到了一下。接下来......
苏青继续他的观察：少女没有停下动作，在被轻轻烫了一下后，将面条拉至稍高处放凉了一下后，再送入口中。她陶醉在面条那不同于饼干的味道中，没有注意到苏青暗暗松了一口气。
直到这个时候，苏青才稍微确信，伊莉斯的行为是出于她的“本性”。根据理论，人工智能的运作方式是“记忆+学习”，无论是什么时代都不例外，没有被模仿的对象亦或是预先输入的资料，人工智能是无法开始正常反应的。在苏青的回忆中，直到刚才为止，自己都没有做出任何提示少女放凉面条的行为，而少女却自发地去做到了这一点......虽然听上去有些小题大做，但的确，她的思考方式和普通的人工智能，单纯的杀戮智能，亦或是号称99%拟人度的自由智能有着本质的区别。
她不仅会学习，而且还会“尝试”，甚至还会犯错。
而伊莉斯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新体验之中。面条的味道与饼干完全不同，却有着相似的地方。一如部分味道，一如能够驱散恐惧的情感。她感觉自己要更加喜欢名为“面条”的食物一点。接着，那些跟面条不同的物体，应该就是对面那个人类所说的“鸡蛋”和“肉丝”，它们的味道虽然跟面条不同，但也能让自己感到一股从核心向外发散的力量......是它们的温度带来的吗？
少女迅速地吃完了面条，抬眼看向苏青。苏青的面条才吃到一半，他的目光与伊莉斯对上后，愣了一下，有些不确定地说道：“......还想再吃吗？”
少女肯定地点了点头，双眼移动到苏青桌前的碗上，流露出一丝跃跃欲试。
......本想再给她做一碗，不过看来她是等不了了。苏青沉默着将自己的碗推了过去，心下暗自决定抽出时间对少女进行基本常识的教导。
一阵食物的咀嚼声后，苏青开口对食用完毕，嘴角挂着一点酱汁的少女问道：“你饱了吗？”
伊莉斯摸了摸自己依旧平坦的腹部，面无表情地说道：“如果你说的是饥饿感，已经......没有了。”
“满足了吗？”
“满足？......不清楚。”她眯了眯双眼，像是在回味刚才的感觉一样：“但是，这里很温暖。”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果然温热的食物比较好吗——苏青从椅子上站起来，示意少女跟上他的脚步，随即进入到浴室中。少女保持着半米左右的距离追了上去，而苏青则在白色大理石制的洗漱台前停住了脚步。
苏青左手掏出衣服口袋中的一个微型的信号探测装置，同时右手在房间的视觉死角处探了几下。确认没有监听亦或是隐蔽摄像头后，他拉过伊莉斯的手，将她引领至正对洗漱台的镜子前，双手按在少女的肩膀上，低下头说道：“现在趁帮你整理仪容的时间，我会轻声将一些明天需要你做的事情。”
少女仰起头，疑惑的眼神中倒映着苏青毫无波动的脸，但她却知趣地没有出声。
通过之前的观察，苏青发现，伊莉斯仅仅在“人性”方面像是一个新生儿，“理性”方面却保持着偏向逻辑思维的思考方式，因此，在学习方面比一般的间谍AI还要迅速，所以他决定稍稍透露一些信息给她，方便日后的交流。
他压低声音，凑在少女的耳边道：“我的住处，除了这间浴室的监视比较薄弱外，基本上都装有我所属公司的监听设备。明天我和你要一同去公司报道，而我将要说的事情里包含着可能对公司不利的内容。所以，”他隐蔽地咽了一口口水，久违地感觉到了自己的紧张：“我希望你能够听我说，并且帮我保密。”
伊莉斯看着眼前这个强大的人类露出软弱的一面，不由地轻声问道：“为什么？”
“......因为，”苏青迅速地调整好了自己的不正常的情绪，说道：“人类都有选择的权利，现在的你在我看来，像是一个人类。所以，我会尝试着用对待人类的方式对待你。同时，我也相信你会帮我保守我交代过你的事情。”
少女的鼻息不可察觉地变得沉重了一些。她张口欲言，却还是止住了动作，仅仅透过镜子看着青年，轻轻地“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苏青感觉自己稍微松了一口气，他一边抹去少女嘴角沾着的食物残渣，一边用刚刚好好的音量对少女传言：“明天到达公司后，你很有可能被带去做一个全身性的检查。如果事情顺利的话，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听从检查你的人说的话即可；但如果......”他撩起伊莉斯的白金色长发，俯下身用毛巾擦拭着少女柔嫩的脖颈和露在衣服外的肌肤，继续道：“你感觉自己即将遇到危机，那么就吹响外衣口袋里放的那个哨子，我会尽快赶来。”少女闻言，伸手进去，摸到一个椭圆的物体。她目光朝上，与镜子中的青年汇合。
苏青扬了扬眉毛。他没有料到，自己的话语会让这个缺少情感的少女有些纠结，甚至脸色也有些发红，被毛巾擦过的地方也变得粉色了一些。他瞥了一眼后，对于战后仿生机器人皮肤合成的评价又上升了一个警戒层——无论是模拟还是真实的，这样的技术比他当年所见的情况更加逼真，如果自己不知道身前的少女其实是人工制造的产物，真的会以为她目前正遭遇着类似害羞的情感。
......啊，不好。他摇了摇头，把自己刚才的想法散去：正如自己所说的，他的确认为伊莉斯具有“人性”，只要两人还是合作的关系，就应该尝试着相信对方。
——命第一，钱第二，信任第三，意志第四，想作为佣兵活下来的话，就记住我的话。某人的话语从扎在他心中的尖刺中偷偷探出了一个头，让他不由地失手加重了些力道。
“啊。”少女有些压抑着的声音让他从不好的回忆中清醒过来，他定睛一看，自己似乎将少女的整个背部和脸部都擦了一遍，双手正伸向饱满的女性第二性征。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苏青轻声道了句“抱歉”，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将毛巾洗干净，递交至少女的手上。
少女懵懂地接过，转身用因热气和未知情感作怪而变得发红的脸对着苏青，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清洗身体，避免灰尘和细菌。”苏青解释道，而少女张开双唇，语气平淡地说道：“我不知道，请示范。”
苏青被预料之外的话语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但姑且还是回了她一句：“从，从身体的构造上，我和你完全不同。套用人类的伦理观，我不应该这么做。”
“我，严格意义上，不是人类。”
“......”苏青摇了摇头，对突然变得有些难缠的伊莉斯束手束脚：“我用终端给你播放一段视频，你看着它来模仿吧。”
少女不为所动：“我认为，你来教导，更有效率。”
青年看着少女，少女也毫不示弱地看着他，两张缺少表情的面孔交相辉映。
少女开口道：“......建立信任。”
“什么？”苏青有些不明所以。
“你认为，我是人类。”少女用自己的思考方式解释道：“你信任我，所以，我也要表现出对你，信任。”她伸开双手：“我的一切，都对你，开放。”
......意思是表示自己的无害和善意吗？说道这个份上，苏青也只得点点头，认可了伊莉斯的说法——一开始提出信任的就是自己，自己不可能去打破这份脆弱的信任......这里就当做是任务去完成它吧，雇佣兵THEDEATH。
他接过少女递来的毛巾，努力回忆起自己装作按摩技师卧底期间学习到的技巧。
......然而事实上，苏青并没有遭遇到他想象中的困难和不适。伊莉斯的动作全程配合，除了胸口，大腿侧在苏青的坚持下让她自己清洗外，都没有任何反应，而苏青也没有感觉自己有丝毫动摇——虽然少女在腹部被轻轻擦拭过时微微震动了一下。
换上了新的一套不怎么合身的T恤后，少女被苏青送出了浴室，一动不动地看着被遮蔽起来的洗澡间。10分钟后，苏青也换了一身黑色的休闲服从中走了出来。在两人对视了1分钟左右后，苏青决定改变计划，彻夜教导她一些基本的常识。
名为人性学习的课堂才刚刚开始，习惯了熬夜的教师和能量充足到不需要睡眠的学生，开始了他们长久拉锯战的第一堂课。
——————————————————————————————————
“啧啧啧......”声音柔媚的女子看着屏幕上映出的影像，用紫色手套包裹的右手捂住了嘴轻轻笑了两声，说道：“小十三这养成游戏，真是有趣至极啊。”她身着蓝色的长裙，丝滑的裙摆顺着她吹弹可破的洁白大腿懒懒垂下，双脚搭在棕色的扶手上，半躺着靠在奢华的沙发上，眼睛半闭着观察着屏幕上两人的互动，而套着紫色高跟鞋的双脚则顽皮地轻轻摆动，上面镶嵌着高昂价格的宝石此刻似乎也只是用来游玩的道具。她的脸被一只紫色蝴蝶造型的面具遮住了上半部分，但仅凭她晶莹剔透的嘴唇和下颚的完美曲线，就能让大半的男人为她献上最娇艳的花朵。她酒红色的长发自然飘散开，像是美杜莎的蛇头在沉睡一般乖巧地停在她被长裙强调突出的胸脯上。
而在她对面，隔着玻璃茶几的，是一个翘着二郎腿的短发女人。女人留着一头斜刘海，前端挑染成紫色，绿色和棕色的发丝轻轻飘动。她没有盯着屏幕看，而是左手提着一瓶看不清年代但是包装典雅的酒瓶，右手如同古代贵族一般优雅地托着装满金色液体的玻璃高脚杯。她的表情似笑非笑，却充满了睥睨天下的气势；她的五官并不是面面俱到，但组合起来却浑然天成：和那个颠倒众生的女子不同，她的美像是直击人心的利刃，与她目光交汇的瞬间就会失去抵抗的力量，为这位女王献上最谦卑的效忠。
她咂了一下嘴，轻轻抿了一口杯中的佳酿，语气并不怎么友好地说道：“切，小十三那个没开化的木头怎么可能意识得到自己做的事情有什么意义。”她看着旧识那副慵懒而魅惑的姿态，皱了皱眉，说道：“倒是你，在你的地下赌场混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来趟这趟浑水？”
她对面的女人打了个哈欠，无奈地耸耸肩：“还不是太无聊了。我的部下们做得太好，我想体验破产的感觉都难。正好，听说小十三有难，我这个当妈的怎么说也得帮他做些什么啊。”
“你这厚颜无耻的‘魔女’......”女人毫不犹豫地用昔日之名称呼到：“小十三什么时候成你儿子了，你的年龄明明跟我一样吧？那次伪装的户口也不过是一场过家家而已。”
“哟，”被称为魔女的女人稍微来了点兴趣，用手支起身子，扶着脸饶有兴趣地说道：“怎么？小十三的‘姐姐大人’生气了？还是说，要我叫你‘我亲爱的女儿’？还是让我尊称您一句：‘蛛后’？”
“啧......”拥有蛛后之名的女子的表情更加厌恶，提起瓶子猛地灌了一口，酒气蒸腾，有些面色发红地说道：“我果然和你合不来。”
魔女笑了笑，重新躺了下去，随口说道：“我也是。但是，这么溺爱小十三的，估计也只有我们两个了。”
听到她的话后，蛛后的动作一僵，随即又放松下来。她有些迟疑地开口道：“......小十三，到底被卷入了什么？【未来格差】那种跟他八杆子打不到一块的公司，到底要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魔女怜惜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说道：“这种程度的情报，除了小八那个等级的黑客以外，没有人能够这么快知道。”说着，有些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当年的人，也不知道还活着几个。”
蛛后又狠狠地灌了一口酒。她顿了顿，出声道：“无论如何，我不能就放着小十三不管。”
魔女抬起一只手，像是回答老师问题的学生一样说道：“这一点我也同意。我会最大限度地支援你，当然，地下的关系也可以提供给你用。”
“......我还要你答应另外一点。”
“只要是关于小十三的，十点我都答应。”
蛛后猛地站起身，大步走到魔女的面前，双手扶住沙发的扶手，将魔女的身体包围在自己的双臂之间，低下头直视着那双闪烁着诡异光芒的双眼，坚定地说道：“明天，小十三会来我的公司报道。在我留住他的时间内，我要你，成为刽子手。”
“......”魔女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容消失了。她的语气变得有些清冷：“你是，要做什么？”
“既然小十三近期不可能与这件事情脱离关系，那么，我就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保护他，为他制造脱身的机会，帮他狙击那些阻碍他的人，为他的安全奉献出我能给与的一切。而你，则化身为嗜血之刃，杀死心怀异念者，排除影响到他的因素，必要的时候，做小十三做不到的事情。”
“......你不觉得自己保护过度了吗？”
“你是说不愿意吗？”
“并没有，你的话我百分之百同意。因为，小十三是我们唯一的‘家人’啊。”
“的确。”不知道是谁的声音，亦或是她们两人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回响着人类最强，最凶恶，最不讲道理的组织中无可替代的规矩。
“——怪物家长（MonsterParents），就应该做到这种地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