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芽儿已经八岁了,就读文家河小学二年级。运河治理指挥部给文家河修了一个小学校,红瓦白墙明晃晃的玻璃窗,一溜儿盖了三排,很是气派,惹得三乡五里的小儿郎都想办法来读书。
自从小学校搬走后,老龙王庙闲了下来。高高的大门洞,高高的青石台阶,台阶旁长长的两溜青石板,成了孩子们的乐园。
两溜青石板年代久远,已变成雪青色,中间被孩子们的屁股磨得凹陷了,看来不只是月芽儿这一代,才把它们当做滑梯来玩。
龙王庙已经做了八年小学校,龙君早搬家了。村长说了:龙君已在九龙涧安了新家。但这一阵,香火却突然旺了起来。
一堆老太太天天聚在这儿烧香磕头。
因为今年雨水多,奇怪的事情也多了起来:先是庙里的大槐树被雷劈了,断掉了西南方最粗的一根枝丫,半夜落在地上着火烧焦了,竟有七条蛇挂在上面也跟着殉难。
庙里有两眼双口井,井口周围用青石板围了个直筒儿,离开地面足有半米。原来水位离井口有两米,现在竟与井口持平,月芽儿趴在井沿上竟能喝到井里的水!
庙前有两个大水湾,中间是有通道的,通道是个小堤坝,高于地面数米。现在已变成了连体湾,通道被淹没了!
瞎子闺女的娘,胃里长了个大瘤子,骨瘦如柴,为了增加营养,她托人从集上买了两只碗口大的野生团鱼,晚上挂在门前的铁钉上,早上竟变成了两条花蛇挂在那里!
瞎子闺女家的大水缸那夜竟自动冒出了清水,浮浮摇摇地溢到缸外。
湾里的两条笸箩大的蓝鳌,大白天爬到庙里的槐树上。
成群的撅嘴鲢子,大黑虾,毛蟹,一批批涌到庙门前的空地上
村里谣言四起:今年天禀异象,龙王三太子怕是要回来了!
三太子趴蝮喜欢坐在桥栏上戏水,看来今年要发大水了!
沿河的护林人被要求搬离树林,在堤坝上搭窝棚,以防突然发大水被冲走,同时接到通知,随时巡视各段堤坝,闲人不准进入堤外,看见老鼠洞兔子洞及时补上,以防漏水决堤。
特别学习组改在了堤坝的窝棚里学习。
春耕开始后,各村民工暂时解散,待秋天农闲时再次集结。运河治理工程暂时停了下来。
慕容枫重新制定了夏季学习时间,子翔月鸾他们每晚来学习。
月芽儿每次都跟着来凑热闹。
这几天月芽儿吃坏了肚子,文大娘没让她去堤坝窝棚。今天晚上文大娘搂着她早早睡下了。
月芽儿其实在装睡,等文大娘呼噜呼噜睡熟了,她悄悄起床穿衣,准备去堤坝上找三姨月鸾去。
月芽儿喜欢背古诗,也喜欢外国诗,更喜欢每天学习结束后看林人讲的安徒生童话。小小的月芽儿经常捧着脑袋在想:“世界这么大,我长大了一定要去看看!”
月芽儿摄手摄脚下大炕,竟一下子漂浮起来!屋地上进水了!
屋地上的水竟没到了她的腰!
她开门跑到院子里,正碰上父亲子书回来,一把把她抄起来,送到大门口的门楼上,告诉她说:“站在这儿别动,我把你奶奶救出来!”
月芽儿坐在门楼上,听见远处几条街上人声嘈杂,近处灯影晃动,有人没穿衣服就跑了出来!一边乱跑一边喊着:“发大水了!决堤了!”恐慌弥漫在沉沉夜空中!
一会铜锣响起来,村长嘶哑的声音也从大喇叭里传了过来:“大家不要慌,堤外的大水才两米深,咱们的堤坝足有二十米,一时半会漫不了堤坝!现在听我通知:基干民兵到各自小队部领麻袋,青壮劳力扛着自家的锨,都到堤坝上去!从现在开始护堤保家园!
各小队的妇女代表,挨家挨户叫人,把妇女儿童转移到龙王庙去!把老弱病残转移到大队部来!
不能上堤,自己能走动的,就自己走过来,记得把家里的钱粮带出来!赶快行动吧!”
月芽儿看着父亲子书把文大娘背了出来,就从门楼上下来,跟着去了龙王庙!
龙王庙地势很高,是个很大四合院。月芽儿一年级就是在这儿读的,是东北角的北屋教室。因为书背得好,还到南屋里去给五年级的学生做过示范,
现在所有的房间地上都坐满了人。大家不安地交换着道听途说的消息:“听说上边要牺牲咱们村,明天上游要炸坝泄洪,咱们村地势低,堤坝万一决口,大水会把咱们村子冲掉的!”
“听说堤坝外的水位在见风地涨,一个时辰涨半米呢,照这样下去,即使上面不炸坝泄洪,咱们村也会被淹没的!”
“我们家的土房子不结实了,上次发大水泡过,还没赞齐钱修呢,这次看来保不住了,以后去哪儿住啊!”
悲观失望的情绪蔓延开来,有人嘤嘤地哭起来。
老天也不开眼,这时节又起了瓢泼大雨。“咔嚓!”“咔嚓!”“轰隆隆!”“轰隆隆!”电闪雷鸣,风雨交加,老槐树又断了一根枝丫!
月芽儿吓得缩在文大娘怀里睡着了!
天亮了,月芽儿醒了!文大娘递给她一碗炒面,就着凉水吃了。月芽儿要到外面看看去,文大娘嘱咐别走出庙门!
幸亏文家有到了夏天做炒面的习惯,把新麦子洗干净晒干,文火儿炒熟,用石磨细细磨了,掺上白糖调匀了,储存在瓷罐中。一夏天不想做饭,或者连阴天雨水打湿了柴火,不能做饭时,就拿出来吃些,甜甜的,好吃又不易坏。
今年队里麦子丰收,多分了三五斗,文大娘做的特别多,还让子书给苏太太送了一袋子。虽然月璃没了,苏太太和月鸾仍旧如往常一样,隔三差五的过来帮忙,拆洗被褥,大人孩子的衣服鞋袜,都是苏太太和月鸾来做。
文大娘一直告诫月芽儿:“长大了不要忘记了你姥姥!要知道感恩,要懂得孝顺,要报答所有曾经帮助过你的人!”
月芽儿在庙里溜达着,很多人家出来的匆忙,只有干馒头、玉米面窝窝头、干饼子之类,喝着凉水在勉强下咽充饥,有些孩子嗓子眼细,窝窝头干巴巴的都在嗓子眼咽不下去,憋得眼泪流出来。被大人看见了却是一顿巴掌:
“这个年代真把你们惯的没样了!窝窝头都咽不下去!那几年发大水我们吃什么?吃树叶充饥,脸都浮肿的透亮,眼睛饿的发着绿光,抓到生鱼都连忙塞到嘴里吃了!等着吧,今年秋天没收成,明年春天,大家都得挨饿!”
有人送来更坏的消息:“东村里已经有十户房子倒塌了!大堤上站满了人,水位已经到堤顶了,再有尺把高就漫堤了!”
人们再次慌张起来。这时,村里的喇叭又响了,这次是一个陌生的声音:“文家河的村民们,部队已经到达村口,帮助大家转移到公社大院去,为了保护峡山水库,保护上游人民群众的生命和集体财产,市里决定,今天下午三点炸坝泄洪,请大家赶快转移!”
人群瞬间乱了起来,哭声、叫骂声响成一片!
庙外有二十几辆马车组成的车队,坐满一辆走一辆,人们陆陆续续撤离了。
文大娘和是个老太太,跪在大槐树下坚决不走!拖也不走!村长赶过来劝,文大娘说:“我们和前面湾里的老人家对过话,只要我们在这里跪满七七四十九天,他们水族就不会淹了我们文家河!今天就是第四十九天,我们要跪到天黑,说什么也不会走的!”
年轻的公社干部急坏了:“大娘,水火无情啊,你们还是赶快走吧!”
文大娘很镇定地说:“我们哪儿也不去,村子被水冲了,我们就跪死在这儿!你们别费力气了,还是先走吧1”
其他老太太跪坐在老槐树周围,入定一般,根本对来劝阻者不理不睬!
村长无奈地对公社干部说:“你们先走吧,我留下一条船,十个基干民兵,保持联系,等大水下到双河套时,就把她们强行拉走!保证不会出事的!”
年轻的公社干部看看眼前情景,也只得如此了!他临走时对村长说:“我设法调一架直升飞机,下午紧急情况时用吧!”
月芽儿直到中午才哭着离开,坐上了最后一辆马车,村里街道已变成一片汪洋,马车板浮在水面上像小船,水漫过了大红马的脊梁。走到村口,尚未完工的运河里浊浪滔天,洪水裹挟着上游的大树、庄稼等翻滚而下。
“有条大鱼!在桥南!快看!”赶车人大叫起来!月芽一回头,前面确实有一个活着的大物,在水中上下翻腾,那个大物很快被冲到桥边,却不是什么大鱼!月芽儿真真切切切地看见,一头老黄牛在水中徒劳地挣扎,洪水无情,将它翻来俯去地戏弄着往前冲,很快就不见了踪影!月芽儿骇异地张着大嘴瞪着大眼,许久都合不拢!
马车在水中走的很慢,前边的路上,有一辆车子马失前蹄,倒在了路边的沟里,士兵乘着橡皮筏过来救助,那车人一身泥水,有孩子被吓得大声啼哭,场面一片狼狈!
头上有直升机嗡嗡着低飞过来,月芽儿看见,有人举着喇叭筒
在上面喊叫:“文家河得赶快转移!文家河得赶快转移!洪峰已到达双河套,离这儿不足二十里!”
前边的路通了,月芽儿被拉去了外地亲戚家,一个月后才被接回来!
进门第一句话就喊问:“奶奶,你去哪儿了,怎么不去找我啊?!”
文大娘抚摸着月芽儿的头,平静地说:“我哪儿也没去,就跪在龙王庙里。那天寅时,龙王三太子带着洪峰到达村南长沟时,两位蓝鳌老人在湾里站了起来,向西南方向一甩长脖子,三太子知道应该去哪儿了,就顺着九龙涧的方向逆流而上!回家去了!绕过了咱们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