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在光绪xx年的时候,”说书人手执折扇唾沫横飞地讲着不知哪里听来的事,约摸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挎个篮子经过听到是当朝的事情也就停下来。
谁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不过讲当朝皇帝的事儿都没个官兵理,大约皇帝的确快倒了吧。正这么想着,她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身后直直地叫住她:“长生长生!”
长生本名不叫长生,她记得自己似乎是叫林月又或者是林越,不过她倒不是特别在意。戴着长命锁的女孩子三岁时候卖给张家作童养媳被改了名字,改名的原因除了是给张家快死的太奶奶祈福,大概也是怕女孩子留自己的名养不熟长大后容易逃走。长生不会想明白这点,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干嘛要走。
长生听到叫唤回过头去,便看到几年不见的张回回来了却已不是离开时的青衫长袍:“怎么穿成个假洋鬼子样,爹该不高兴哩。”
“我说长生,这么久没看到我一开口就是那个老儒生?!”张回倒真是把她当妹妹的,“这么多年爹没给你找个婆家?”
“爹说我是买回来的,哪能养大了就送给别人家去当媳妇……”说到一半,长生自知失言,赶紧把话扯开了去,“最近说书的说皇帝要倒了,你在外面见的世面多你怎么看?”
“哼,”张回不屑地说,“怎么能不倒?给你看看。”说着,他摘掉一直戴着的黑帽子,露出没了辫子的脑袋。
“快遮起来!被看到是要杀头的啊!”长生急急地想要帮他戴上帽子,因为够不着脸涨得通红。
“怕什么,皇帝都要没了,还要管我剪辫子?”
“爹看到不被你气死,剪辫子是大逆不道啊!”女孩子摇着头,做出爹的样子。
“那个老儒生,麻木不仁。两年前我去参加革命军时就应该知道我会剪辫子。”张回戴上帽子,翻个白眼。
“爹这两年担心你,又头疼又心口疼的,你回去可别再气他了。”
“谁说我回来是看他的?”
说着,张回正欲从另条路绕开,却被长生用力不大地一把拉住:“走这么久了,干嘛不看看,兴许以后你再回来就看不到了。”长生眼里闪着戚戚的光,像是噙了些许的泪水。
“哪里是我不肯回啊……”逃也似的转了身躲开女孩子的眼神,临走时只留下一半的话。
长生看他徐徐走远,一身衣着在人群里尤为显眼。
她挎个菜篮回家的时候,隐约有凉风吹得她手背发凉,她想起大她四岁的张回剪掉的辫子,寻思着这秋天要到了皇帝也要没了。
回到作为书孰的家里,院落寂静得空泛,昔日稍微名贵的植物也不知道死去了几个春秋或是被摆在哪个达官的后花园。
女孩子走进来的时候想起自从张回走了,书孰再没有读书的声音。是啊,这个世道,读这些旧书抵个什么用?集市上卖的东西那价钱变得比隔壁王婶的脾气还快,读书还不如多找份事做!
这些想法长生不敢说,但是也确实是没机会说。爹向来是瞧不起她的话的。
爹以前不教长生念书,而张回倒有教她一些。前者觉得“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女子无才便是德;后者肯教只是自己也没懂得多少,纯粹是出于跟爹对着干的目的。
“爹,我听茶馆说书的一直在说皇帝要没了,你说……”一脚踏进正厅堂,正好撞上阴仄环境里爹被烟雾撩散的无光的神采。
“女孩子家的懂什么!”老人伸手抚了抚辫子,这个动作让长生心里不禁一咯噔。
“爹,你还惦着哥吗?”长生一边沏茶一边漫不经心地发问。
但对方只是深深吸一口烟,吐出一圈圈烟雾将自己的脸遮得严实:“要让我再看到他我……”
“嗯?”恭敬地递过茶。
长生听不懂爹的意思也就索性不说话,更不敢告诉老人张回的事。但坐了一会,觉的这缄默有些尴尬,只得佯装时候不早该备午饭,走开了去。
屋外天青。燕子从屋檐的梁上飞出去,在青天上掠过几道影子。长生淘着零碎的米,看着白色的水在长满绿藓的石阶上淌过去,看得愣了神。她想到家里很快就没有可变卖的东西,再加上爹抽烟的钱,很快就没米下锅。而自己本来就是买来的,爹大概会把自己再卖掉吧。
她回过神来,天还是那样的天,院子还是那样的院子,风也还是凉,但心里总归多了份不踏实,发凉。
在饭桌上的时候,长生多次抬眼看他,但爹只是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吃得极慢,时间在长生眼里的筷子起落中变得冗长。
“爹,我们快要没米下锅,要饿死哩。”收拾碗筷的时候长生顺口似的说。
“家里有什么卖的就卖点,实在不行就出去找点事情做。”
“这世道哪里干活需要女的?”
“……到时事到时说。”
爹到底是抹不开面去说“借”字,不过现在谁肯借!长生这样想着,便懒得搭腔。
这天晚上雨就下开了,雷声在远远的天边隆隆翻滚过来,吵得长生睡不着。她躺在床上,没来由想起隔壁张回的房间,想起今日开窗通风似乎忘了关上,就起了身。
黑乎乎的走廊忽地站了个人影,女孩子被一吓还未来得及喊出来,只见张回的脸随着靠近而显现出来。
“长生是我!”
“你吓死我了!我说咱们这怎么还会遭小偷!”女孩子舒了一口气,嗔怪着。
“我就回来看看。明天我就走了,加入革命军。”张回四下张望着,继而问向女孩子,“你有我房间钥匙吗?”
“有,这几年一直是我看着呢。”
“来,帮哥打开。我得看看有什么可以卖的没有。”
“别看了,有卖的早就先卖了。不然这几年就吃爹早年的本哪够啊。”
张回便有些颓然地靠在石柱上,雨水斜斜地擦过他的脸。长生低头要安慰时,他像是想起什么似地:“诶,长生你也加入革命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蜡烛靠得近,他的眼里闪着亮亮的光。
“可我又没读过书又是个女孩子,怎么革命?”
“革命不用那么麻烦!有这个就行了!”说着,张回亮出他腰间干净得反光的枪。
长生没有回过神来,好半天才说:“你哪里弄来的枪?”
“你先别管我哪来的枪。长生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革命?”
“我们都去革命,那谁管爹?”
“过不了多久,家里没米下锅了,你觉得老儒生不会卖了你换米?”
这番话确是说到女孩子心坎里去了,她犹豫着,什么也不说。
“一起吧。起码加入革命军不会饿死,搞不好还能名留千史。”张回小心翼翼收好了枪,站起来。雨水将他半边头发湿透,滴着水。
“……老打仗也不嫌无聊吗?”长生也站起来,用快哭了的声调抛出一句毫无干系的问题。
“无聊?!”男子激动起来,“从《南京条约》到《马关条约》,清政府赔了多少钱?割了多少地?你知道吗?”
长生盯着快要灭了的蜡烛,摇头。
“那你知道为了中国,黄花岗起义死了多少人?你竟然说无聊!”张回摆出了痛心疾首的模样,在奄奄一息的蜡烛光里看的真切。
“那……我要怎么参加革命?”长生小心翼翼地凑前去。
“你可以随大伙儿喊喊口号,或者…给我们革命军煮煮饭什么的。”
“就这样?就这样就革命了?”似有些不可思议地发问。
“你是女的,难道还想像爷们一样拿枪?以后不嫁人了?”
长生被这一句话堵得脸发红,正好这时蜡烛也燃尽了,四下沉在一片漆黑中,藏住了女孩子浮现在颊上的心事。
“长生,那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革命?”
“……我想想,明天一早再说吧。”说罢,女孩子转身就要进屋。
“好好想想,你革命不是为了一个人而是为了中国所有被欺压的百姓啊!”正好这时闪过一道闪电继而声音轰隆隆地响起。
长生觉着自己没有那么伟大,她只是希望自己安定下来,有口饭吃。对她来说,活下去本来就是最大的努力。
凌晨两三点的时候雨已经断断续续地停了,只是屋檐落下的水滴一直敲着窗棂,偶尔是风从屋前穿过摇晃着树叶发出像下雨一样的声响。女孩子躺在床上多久,这些声音便萦绕了多久。
见是实在睡不着干脆就穿好衣服出了门,心里盘算着今天吃什么该放多少米。一出屋子,长生就看到张回正站在屋旁四季桂那儿。
“长生,昨天跟你说的事你考虑得怎样?”他盯着她手上的篮子皱起了眉头。
“……我想先给爹买好菜,我怕他一直等我……”
“给他留个字条不就完了,老家伙有手有脚的有什么担心的。”拿过她手中的篮子就进去了。
长生就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走进去的张回。等到张回再出来时只见他手里多了一吊钱。
“这是爹的钱,你拿了爹怎么过活!”
“我当然给他留了,不过咱们是两个人,他一个人用不了多少。”摊在手里细细地一算,又嘟囔着,“这顶多吃个三天,只吃馒头的话。”
“哥,”跟在张回后面,扯着张回的衣服,“那我们现在去哪?”
“县城里正在招革命军,你跟我来就好。”
下过雨之后的小路上有泥土潮潮的腥味和路边植物被雨水淋过后的静闭气息。
长生跟在张回旁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局促地摆弄着项上的长命锁,与此同时,她也第一次有了解放的感觉,似乎自己真的可以握住自己的命运一般,暗自高兴。
暮色四合的时候下起了雨,他们只找到间满是乞丐的破庙落脚。长生倒是不介意,张回找了些布把要坐的地方擦了又擦才心安坐下。
沉默吃完了馒头,有几个乞丐就凑了过来:“你们打哪儿来?可是去县城?”
“我们是从那边来的,”女孩,子热心地一比划,“我们要去县城加入革命军哩……”
张回旋即瞪了女孩子一眼。长生噤了声,那几个乞丐却不依不饶,直到把其他乞丐也都惹了过来,张回看没办法敷衍过去,只好说:“现在这世道革命不是大逆不道,是替天行道!狗皇帝把地给了别人,把钱给了别人!整整几亿两!莫说你,就算我们这里所有人,使个百辈子都使不完!”
刚开始,长生认真听着,只是后面实在困乏,迷糊中隐约听见张回用激动的语气劝说着他们一起去革命,之后彻底睡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几柱香的时间,女孩子昏昏沉沉地醒了,零星的阳光从屋顶罅隙筛下来,灰尘安静地悬浮在光线里。
长生寻不到张回也看不见昨天的乞丐,慌了神。她大声喊着他的名字,破庙的墙壁将她的声音撞回来,正正撞在女孩子心坎上。她寻出门,才想起昨天不知几点张回叫醒她,让她把长命锁取由他保管。长生也没多想,三下五除二就解下了给他。
这时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迎面走来,看见她就说:“你哥让我告诉你你打心底里不想革命就干脆自己回家去,那长命锁就当你对革命的贡献了。还有就是,不用挂念他。”
长生愣住了。她不懂什么是革命,也不知道革命能不能胜利,可不可行,更不明白它对于所有中国人的意义。她唯一的希冀就是生活安定,吃饱睡足,长长久久地活着,别让希望自己长命的家人失望。长生,长生,她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这两个字。
铺陈在她眼前的仍是雨后泥泞的小路,比昨天更加难行。
路边有乞丐沿着泥泞的小路乞讨过去,他们忌讳被外地的乞丐抢走“生意”。长生也觉得自己抢不过他们,她不适合革命当英雄,也不适合当在充斥着天灾人祸的朝代里当乞丐,果然还是一开始的角色设定适合她。
女孩子坐在庙前等了一会,才真正确信张回带着几个年轻健壮的乞丐去革命军并且不会再到回来找她了。
她站起来沿着之前的路往回走,虽说是更加泥泞的路,但比来的时候却快了很多——仿佛摘下了挂在脖颈上的锁,重量就减轻了一般。这时长生心里不怨张回不怨爹,也不怨这世道,该经历的怎么都逃不了,长命锁该解开的时候自然会解开,就算自己十几个春秋里心心念念着它。
长生经过茶楼的时候,又听见说书人的北方口音,内容却变成《三国演义》,大概是皇帝要倒已经是事实,连说书人都不屑于讲了。
女孩子不敢停留,她想着自己该找什么样的借口来说服爹,不然,他是不会饶了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