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五日了。
方石从定中苏醒，感受着这处山脉生机的枯竭。他只吸取了较少的一部分，但这处土地仍旧要死了。这并非他所做，而是青华的阵法所致。完全杀戮生灵的仙术在仙道中也算少见，但结合青华的灵气吞吐，能做到这样的地步也在意料之中。
方石站起来，他此时伤势尽愈，左手食指中的乐山山意竟壮大几分，他回忆这几日的经历，觉得有些奇怪，这事有些反常，本不该如此。
原来如此，我在定中感召了那处被搬走的山，从中汲取了些许力量。
这是他冥冥中得到的答案，乃是天示。只是这样一来，预想的手段也许就用不上了。
方石放空心思，借乐山山意与那处山再次取得了联系。这有些困难，花费了一个时辰，但却有尝试的价值。
“山来。”他低声念道，那处山脉摇动，像是要破空而出，方石在精神上感受到了沉重的压力，显然这样的手段对现在的他来说有些困难，但并不是没有机会成功。
片刻之后，有山石浮空而起，向这边飞来，有人咳嗽一声，巨手凭空而生，将那块巨大的山石压下。
“何方道友与我开玩笑？这山土乃我仙门根本，若你再动手抢夺，莫要怪我不讲同道情面！”
方石笑笑，与那里断绝了联系。有人阻止，这事显然是做不成的，如今只能靠这座山残存的力量和自己不完满的融山境与青华一战了。
他迈步出了山洞，嘶声长吼，有狂风生出，将风云暗雨尽数冲灭，天地为之清明。
这是在半山处崖壁的山洞，再前一步就是深渊，然而方石却踏步前行。
藤蔓于石间生出，作为阶梯令他踩实，亦有山石滚落，将杂草与野兽尸骨撞开为他开道。
方石踩着雨血，不沾风尘，朝山外走去，而于此同时，大乐山开始崩塌，缩小，山石土地植被皆被无形之力改变，凝聚浓缩，最终化为一柄四尺无把长剑。
他没有去看，只是伸出右手，剑随之而来，有藤蔓从末端生出，缠在手腕上，渗入皮肤，与他血脉相连。这柄剑非石非铁非木，透着亮蓝色的光华，介于有形无形之间。方石能感觉到它传来的力量，以及对战斗的渴望。
深深吸气，然后叹息，草木藤蔓从剑身生出，化作一身甲衣缠上他的身体，其中亦有金石点缀，有说不出的和谐美感。
方石举剑，朝着山外一劈，未现雷霆万钧之力，却有磅礴大气的生机。
轰。
生机与构成灵气的阵法冲撞，发出巨响，这并非有质之音，而是只有修行者能感受到的恐怖。一瞬罢了，仅仅一瞬，那座设计精巧的大阵便被破了。
主持阵法的修仙人并未因此而死，或是受伤，但都瑟瑟发抖，像是目睹了最为可怕的事物。
方石越走越近，他行的极快，这并非他此时肉身能达到的速度，但借助乐山山意，他施展大手段，便有这样的威势和能力。若是普通融山境圆满的强者，即便能以山化剑，对他们的裨益也没有这么大，但于方石而言，这样的手段能令他不至于太过担心力量反震，能够尽情施威了。
从他藏身的地方到山门有极远的距离，若是以往，至少要走个一整天，但如今不过百步而已。他的步伐其实没有变，只是整座山土都在为他缩短距离。
承恒、青华仙人、俞飞白以及一众修仙人都看到了这一幕，那个朝他们走来的人仿佛神明降世，从神话传说中现身，携着淡然而来，却有无边威势。
“方……方石？”
“方小城主……”
“是他……是他！”
…………………………
没有太多人为此感到意外，所有参与阵法的修仙人都知道事情的经过了，方石暗算少凡，重创陆非，两位仙人先后败在他手，一死一伤，实在是难见的大恶！他们受青华仙人与陆非亲传弟子俞飞白所邀，捍卫仙道正义，布阵与大魔头方石一战！
一天多之前，他们正义的战斗完成了阶段性的胜利，将大魔头的手下，那个不死的恶魔抓住了！青华仙人曾为他们讲述这人的来历，竟是与其父，那位逐鹿门门长一个时代的存在！可听青华说，这个不死的恶魔，竟还远远年长于万圣门长！这是多么令人羡慕……不，令人痛恨的事！
此人未修仙道便能如此长生，显然不知道害了多少生灵的命！若不是死不了，人人得而诛之！即便如此，如果不是青华仙人阻拦，早有人上前拷问他的不死之道，以做罪证了！
“方石，你真的……”俞飞白喃喃自语，眼前这人展现出的力量已经超乎他的想象，这绝非仙道手段了，而是青华所说的天山秘法。他大喝道：“方石，你伤我师尊！令他至今未醒，今日定要给个公道！”
“山主……”承恒被几条仙索捆缚，却浑然不觉，想要站起来。他眼里流着激动的泪水，想起了当年神威天主的雄姿。他从未见过有传人能以天山秘法修到这个程度，甚至在典籍之中，能在这个时候就以山化剑者，古来未见。
青华仙人楞了片刻，便大声笑道。
“方石，我以为你修行日浅，不能发挥天山传承之威！想不到你果真是天生奇才，竟能到这种地步！也罢，我自幼以来，也被人称之为仙道天才，如今离仙尊之境也不远了，今日与你一战，勿论生死，只言胜负！”
青华仙人声音洪亮，透着大气魄，原本精神动摇的修仙人们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纷纷赞道。
“青华仙人放话了！果真不愧是顶级仙门出身的强者！”
“是啊是啊，青华仙人天资卓著，三百多年就到了仙尊门槛，这方石哪里能比得上！”
“青华仙人加油！”
方石神情淡漠，也不回答，只是又劈了一剑。
天地为之一静，万籁无声，霎时后却有风声四起，一道剑痕突兀地纵贯大地，切开空气，扰动众人衣袍，除此之外再无变化。
“这……”有人刚回过神来，“不过如此嘛！原本以为有多厉害！”
“是啊是啊，真弱！”
“他一定不是青华仙人的对手！”
众人将目光转到青华仙人身上，却见他目光平静，神色如常，还带着先前的豪放与大气。
“看看！仙人连表情都没变！”
“对啊，这一剑有什么用？只是劈开大地而已！”
“不，想来那一剑的威势并不弱小，只是被青华仙人施展强大手段挡住了而已。”
“这位道友说的有道理！真是可惜，我以为方石能有多强，也就是能破开阵法吧。”
“你这话就不对了，他现在还不到二十就有这种本事，显然也是不弱的，如果再修炼百年，的确会很强。”
“那又如何？照样不是青华仙人的对手！”
“青华仙人，您别只等着他出招啊，给他些教训！竟敢暗算仙人！定要让他尝试这世上所有疾苦才行啊！”
“青华仙人，您怎么不说话啊。”
“您怎么没动静啊。”
有人上前，想让青华动手，却在他眉间看到了微不可察的红痕。
“这是什么……”那人大着胆子去摸了一下，青华却分开两半，顺着红痕朝两边倒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
即便他们曾以许多手段杀戮凡人，也未见过这样可怕的景象。
只一剑而已，一位仙人便被劈做两半，有人觉得自己在做梦，使劲掐着胳膊；有人瘫坐原地，说不出话来，有人拔腿就跑，却忘了自己会飞。
“少主！”承恒大叫，他许多年未曾这样激动了。
方石一步跨越了两人间的距离，挥剑将几道仙索挑断，又看了青华的尸身一眼。
“你说要与我一战，但却跑了。这样的化身法门，你当我认不出吗？”
有声音回道：“此言差矣，我知你此时难敌，可以山化剑这般手段恐怕难以持久吧？我以风雨将这乐山生机融去大半，你就算此时强大难敌，却不过一时，我只要藏身片刻，便可败你了。这也是与你一战，智战。”
方石觉得智战这两个字放在这里有些违和，但还是答道。
“你既然说话了，就说明你其实挺傻的。”
说罢举剑一刺，洞穿一块山璧。
有血从山璧淌下，但青华的声音再度从另一边响起，虽然虚弱，但仍有中气。
“放弃吧，我已化身万万，神魂早已走脱，你再强也不可能杀我。”
方石笑笑，举剑吟道。
“生机召来。”
这声音仿佛从这方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传出来，有无数生灵附和。场间众人只觉得魂魄发抖，汗毛立起，有无边的恐惧从心底生出，然而在下一刻，方石之外，除了俞飞白与承恒，所有人都死了。连带死去的，还有数万万草木虫蚁。
“我这一剑，杀了你多少化身？”
青华的声音响起，此时却已低不可闻。
“九……九成……九……”
“你还说自己不会死吗？”
“我……神魂，走脱，你……奈我何……”
方石笑容渐浓，他摇摇头，左手食指点了俞飞白。有金光从他怀中生出，那是陆非的神魂。
“方石！你要做什么！要杀我师父吗！我，我跟你拼了！！！”
俞飞白先楞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凝了一道法术便要冲过来。
方石中指一动，便有云雾生出，缭绕在俞飞白周身，令他迷惑，失去辨别方向的能力，法术也打空了。
“方石！你放开我！我死也不会让你杀我师父！”
方石摇头，伸手摄过那具神魂，看着陆非沉睡的模样笑道。
“你的心思倒是巧妙，只是我曾与陆非全力一战，他的神魂如何我是最清楚的。我伤他虽深，但不至于至今未醒，为今日杀我，你竟准备这样的手段。说说吧，你我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你这样做？”
手中金色神魂没有动静，依旧沉睡。
“我不用手段，想来你不会招了。”方石持剑刺来，手中神魂涨裂、跳动，脱开左手而出，化作青华的模样踏空而立。
“好手段。”青华赞道，表情冷淡，隐约带着狰狞，“想不到你如此聪敏，竟能察觉我的做法。”
“我只是觉得你不是那种会堂堂正正与我一战的人，所以加了一点小心。”
“我的确不是，若你是仙道中人也就罢了，彼此手段尽知，但面对天山传人，我怎样算计都是不过分的。”
“你想杀我究竟为何？别说是为了谁讨还公道，我是不会信的。”
青华神魂摇头：“自然不是，我杀你，是为仙道存续，为这世上所有修仙人！”
他这话说的大气，听在方石耳中却有些刺耳。
“你不是这种人。”
青华笑笑，讽道：“我不是哪种人？方天主，您是不是觉得只有自己身负大义，为了凡人杀戮仙人是正确的？那少凡虽然杀了许多凡人，但为我仙道开创新的法门，甚至无偿公开，令仙道开支分流繁荣昌盛做了巨大贡献，仅仅因方天主你不喜他杀过人，便要死吗？”
“你说过不是为了他们的公道。”
“我是说了，只是我要做的事也与这有关。”青华朗声说道，表情坚毅。“我出身仙道世家，父亲成仙已有近千年，自然是知道你这一门昌盛时的景象。荒神、神威天主这样有名的强者也就罢了，他们存世之时，莫说仙道，哪怕是天地都要听他们的号令，说立人王就立人王，说打压仙道就打压仙道……可我看过许多典籍，似我这等修仙人，在普通的天山之主存在时都要夹起尾巴做人，什么都不敢做，连活多久都要受人管束，纵使知道自己可以永恒常在，却还是要死的滋味……我从书里看过了，绝对不想亲身体验！”
“所以你要杀我。”
青华摇头：“并非我要杀你，而是这天下仙门，所有可称仙者，所有有志仙道者都要杀你！我只是占了先机，认出你是新任天主罢了。不是我，是张三，是李四，是陆非，是少凡，待他们知道你是谁，你代表的传承之后，都要杀你。若我今日不杀你，他日便要被你杀。”
“你这话纯属无稽之谈，且不说我未必有能耐修至那等境界，就算我到了那个地步，也不会滥杀无辜。”方石皱着眉说。
“哈哈哈哈哈，你这话却十分可笑了。历代天山之主，哪一个不杀仙的！那位神威天主也曾说不杀无辜……但我等仙人，又哪有不无辜的？这世上的人，又哪有无辜的？活着便要吃，你吃了别人就吃不到，这算不算杀了吃不到的人？算不算无辜？我修仙至今，所用功法、药石无一不是精挑细选，百般锤炼，这背后又有多少人的血汗，多少人死去，哪怕我不杀一人，用了这些东西，算不算无辜？再者，修仙人吸取山川灵气，与其它众生夺利，虽然未曾因此造成直接死亡，但有许多生灵间接死去，这样的修仙人，在你这天山之主眼中算不算无辜了？”
方石沉默不语，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片刻沉默后才道。
“你杀我，的确是有充分理由的。这些东西是很难分辨，也许我在未来，真的会觉得你们这些修仙人面容可憎，统统该死，决定将仙道毁灭……又或者做出别的决定，但那不是我前些时候杀人的想法。”
他说着挥剑抖出一座骨山，其中大部分都枯朽了，但没有半根是完好的，皆有伤痕，多为刀凿斧劈，也有拼接而成的奇异骨架。
万多人的骨头摆在所有人面前，自然震撼，连青华也不说话了。
“我上山时他们便找我说过话了，说他们很苦。那时我听不清，即便融入这座山的山意之后，也没听清、看清太多东西，直到少凡丢出那具尸骸，之后又为你们演示他的秘法，我才真真正正看清楚他们每个人的面孔。”
“我杀他只因如此而已。有人请我这样做，我觉得这是应该的，便答应了。”
“他们过的很惨，死的也很惨。其实我知道这世上弱肉强食乃是根本规矩，也没想过去改，荒神和神威天主都做不到的事，我又怎能做到？但……他们是人啊，他们长着与我相似的面貌，也有双手双脚，会说同一种话，我知道他们会走到人生尽头，不像仙人那般青春永驻，他们会死是应该，但他们这样死是不应该的。”
“也许你不相信，其实我原本不打算做这天山之主的，只是……只是被家里骗了，逼不得已而为之。我没有雄心壮志，不想什么再立人王打压仙道，重现天山之威，这样的话题也许我这位奴仆很有兴趣，但我是没想法的，人活一世就很累了，再给自己添上许多责任和麻烦，就更累了。”
“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仅此而已。”
青华仙人无言，他未曾想过方石会说这样一番话。
“哼，事到如今你还要装好人？方石，我们都不会是好人！”
“说的对。”
他出剑了，将青华的神魂斩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