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政纲忘记了自己究竟是如何回的府,亦忘记了怎么走到自己的书房。当他回过神时,天色已晚,一团黑云悬挂在他的窗前。桌上的烛火不知何时何人所点,那一盅早已冰冷的茶水又是何人所送,少了一个缺口的点心又是何人所事?望着那一本抓在自己手中,上面爬着满满的指痕,还有点心落下的渣滓,望着自己泛白无一处血色苍白如纸的手指,望着那一只血迹刚刚干涸的手掌,张政纲慢慢回忆,回忆被自己遗忘的记忆···
李慕崎最后的那一句言语,慢慢的徘徊盘旋在张政纲的耳边,听着李慕崎这一句似是轻声呢喃,又似嘲笑的言语,张政纲只感浑身无力,呼吸难耐,仿佛自己此时置身于一处湖水之中,将要溺亡,奋身用力,想要从水中寻求一丝生存的机会,却猛然发现,自己愈是用力的挣扎,下坠之势愈是猛烈,想要停止,却又突然发现,此时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受自己所控,只能随着湖中的波浪,缓缓沉浸在湖水之中,直至将身体全部淹没,只有嘴巴鼻子在湖面之上苟延残喘···(注:张政纲面前的那一片湖水,只是他内心欲望的写照。)
张政纲正在挣扎之时,李书衡亦在望着手中的一张写满墨色字迹的纸,执着笔,用朱砂勾画着上面的一行字。动作缓慢而细腻,仿佛在做着一件他既享受又有些难以下定决心的事。笔锋重重的划过,带着几分艰难,几分踌躇不定···
良久,李书衡才将那一张被朱砂画过的纸放在桌上,用手重重的盖在上面,鼻息之中呼出一口浓重的呼吸,嘴里深深的发出一声叹息,眼角的余光注视良久,才有些艰难的将自己的目光移去,心中不禁浮起一层冰冷的寂寞之感,一个低低的声音在心间悄声划过:站在高位,只能孤独。心中若有太多牵挂,若有太多情感,只能够从那个高位之上重重的摔下。
李书衡曾在无意之中将这一句话说给了韩诗翎,而韩诗翎却也将这一句牢牢的记在心中。
李慕崎此时虽然不曾见过张政纲的样子,却能够想像的到张政纲此时的面容,定会是十分的痛苦,满是挣扎。他与张政纲的仇恨并不是很深,他的心中其实并不恨张政纲,亦不恨张凤娘。他的恨,已经变成了心中的怜悯,他们都是一群可怜之人——可怜到孤独,没有一丝亲情,没有一丝人性,只有心中的欲望,他们已经被自己心中的欲望所支配,所奴役。他们心中的善,已经被心中的欲望所掩埋,所驱逐,只有恶与欲望相伴——仿佛欲望的身边,总会存在恶,若是心中有善,又怎么能够实现心中的欲望。欲望,总是驱使人作恶。
他们心中也许从不曾有过善,李慕崎不禁想到:从他们出生之时,心中就只有恶,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善。倘若不是如此,他们又怎会不怜悯那些无辜的人,张政纲又怎么会说“世上根本不存在无辜的人。世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你的敌人,而另一种,绝不会是你的朋友,而是你可以利用之人”。虽然张政纲不曾说过,倘若有一天他们不再对自己有用,只能够将他们丢弃,只能够将他们留在那个他们该去的地方,但是李慕崎知道——知道张政纲心底没有说出的便是这一句,他亦是如此而为。他之所没有将这一句言语说出口,只因张政纲心中明白:即使不说,李慕崎定也明白。
世上本就存在这样的人,而且这样的人愈来愈多,多的张眼便是,随处可见。倘若自己不是如此,就会变成他们眼中的“傻子”。李慕崎是“傻子”,而他身边,几乎全是这样的“傻子”。他们甘心做这样的傻子,愿意做这样的傻子,只因他们想要保留自己的初心,不愿失去自己,不愿自己迷失,成为一个令自己亦不敢面对的人;亦不想在偶尔的回忆之中感到恐惧与害怕。
阳光不知何时爬在窗前,努力许久,终于将自己的光芒穿过薄薄的窗纸,直射入屋中,落在杯盖倒在一旁的已经完全冰冷的茶忠之上,映着阳光,泛出一道令人迷醉的光辉。望着那一团光晕,仿佛身处异世,不在人间···
张政纲一是被那一道阳光所刺醒,若不是那一束光芒,张政纲还沉浸在自己的梦中,还在梦中享受那一段美好、欢愉的时光。仿佛,此时此刻对张政纲而言,只有梦中的情景才会是他今生此时最快乐的时刻,一旦醒来,心中的痛苦便会瞬间落在他的心上···
幸好,此时的张政纲还未完全的清醒。张着朦胧的睡眼,望着那一团光晕,以为自己依旧在梦中,依旧在那一段幸福之中。直到张政纲伸出手,想要抓住眼前的那一团光晕,努力许久,却依然无果。直到阳光偏移,再一次刺射到张政纲的眼中,张政纲才终于发现,眼前的那一团光晕,并不是自己的梦境,而是现实。但是此时现实,却又如梦境一般。
现实在何处,何处又是梦境?世上的物是梦,梦中的景才会是现实。
也许根本不存在现实,只存在梦,亦只有梦。无论何物,终究只是过眼云烟,终究会从身边流逝,一直伴在身边的只有空,空无一物,空空如也。
张政纲将面前的那一杯凉茶一口气饮下,冰冷的茶水瞬间在他的腹中流淌,刺激着张政纲的每一寸皮肉,令他浑身不自然的激灵灵的一抖,脑中瞬间清明。就在那一刻,张政纲的脑中瞬间淌出那些令他痛苦的记忆,令他重又重重的倒在刚刚才爬起的那一张坚硬的木椅之上。
张政纲不知为何自己会在这样的一张椅上熟睡,这样的木椅本是一种提醒,本是一种刺激,令他保持清醒之物。不想,张政纲竟然会在这样的一张十分不舒服的椅上熟睡,睡了整整一夜;而且居然会在这样的一张椅上做那样的美梦。这是否就是一种嘲笑,是否是对张政纲无情的打击,是否在暗示着他的未来?
未来。张政纲曾一直认为,未来完全的握在自己的手中,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而在这一刻,他的心中不禁问了自己一句:他的未来究竟在何处?此时自己的未来又掌握在谁的手中?难道自己的未来从不在自己的手中,而是一直掌控在那个高高在上,手握重权之人的手中?自己只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一个玩物?曾经的那一瞬间,难道只不过是自己的一种错觉?只是一种假象?
思到此处,张政纲嘴里不禁呼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因激动而紧握的双拳,在这一瞬间突然无力的垂下,一只倒在身前的桌上,一只垂在一下;就连张政纲的脑袋,亦无力的靠在椅背之上,面上闪着痛苦,无力的将眼睛合起,不敢张开眼睛,面对眼前的一切···
张政纲今日并没有上早朝,而管家在窗前,见到熟睡中的张政纲,不敢将他唤醒,心中知道张政纲必是无心早朝,才会睡过时辰。这并不是先例,管家亦知道该如何处理此事。
张政纲没有参加今日的早朝,亦是他的幸运:倘若张政纲出现在今日的早朝,见到朝上所发生的一切,面上虽然不会出现任何的痛苦之色,但是他的心中定会如利刃在他的心上缓缓的划过,慢慢的划过。那是一种无言的痛苦,无言,只因痛到了极点。
只有面上挂着灿烂的笑容,心间淌过的痛苦才会是最痛的时刻。
逃避,不得不说是一种极好的手段——见不到令自己痛苦的画面。但是,见不到不代表他不会发生,阻止不了他的发生。逃避,只是自己欺骗自己,安慰自己的一种最好的手段。但是,逃避,只能够躲过一时,却躲不过一世,终究还是得面对那些痛苦的画面···
管家慌张的脚步,在回廊之上急促的响起,将原本的安宁踏碎,激起一片喧闹之声。但是,如此嘈杂的声响,却并没有在张政纲的心上激起一点涟漪,仿佛窗外的脚步之声,并不在张政纲的耳边,而管家慌张的样子亦与他无任何的关系,他已经不在人世间,已存在于其他的空间之中。
但是无论张政纲心中怎样的想要逃避,想要逃开,他终究还是逃不开,他注定还是要面对。身在其中,早已失去所有的退路。
“老爷,大事不好,大事不妙。”管家惶急的言语终究还是透过张政纲身边的窗户传入耳中,令张政纲不得不张开眼睛。
望着管家此时的面容,见到管家张开的双唇,张政纲急忙挥手阻止,不叫他再继续言语,但是张政纲终究还是晚了几分,管家的嘴里终究还是划出了几个字“工部那边···”在见到右手的举动,又瞧到他的面容,管家终于将余下的那几个字留在口里,没有吐出。但是,这几个字,已经足够令张政纲想象,已经足以说明事实。虽然张政纲心中所想与事实还是有些出入,但是结果却完全的一致。仿佛,昨夜,张政纲已经见到了今日的早朝,已经见到了今日的结果···
窗外又响起了管家的脚步声。但是。此时管家的脚步声只是沉重的几许,却不似刚才那般猛烈,但却足以响在张政纲的耳边:一步一步,缓慢而浓重,似乎夹着许多言语,又似映着管家此时的心境,仿佛也是张政纲此时的心境。虽然张政纲此时不愿承认,但是这一种心境,还是完全的映在他的脸颊之上,映在明亮的阳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