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泽哥哥,阿泽哥哥,八岁的云英这么叫他。小书包挎在后腰,两朵小辫随着一蹦一跳左右晃动。云英又粘上阿泽了,早点给我们喝喜酒啦,邻居取笑他俩。因为他俩同年同月同日生,又生在七月初七。所以,邻居们笑他俩是前世的牛郎织女相会来。
方德泽在家里最小,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姐姐罩着他。说到方家,还是有家学渊源的。方德泽的爷爷号称“观城伤科一把针”。方氏以中医伤科闻名,历史可追溯到明代。他爷爷擅长用针灸,对跌倒损伤针到病除,年近九旬还受邀在中药馆坐诊。方德泽的父亲,原是观城市综合医院伤科主任,医院特批方氏伤科工作室,中医临床钻研基地领头人,可以说子承父业。唯独到第三代方德泽,他剑走偏锋,脱掉白大褂,当了一名心理医生。
当年,他是家里的小不点,也是最受疼爱的独苗苗,不过他不要大人的呵护,他更享受云英对他的依赖和崇拜。男孩子玩,无非游泳、打枪、爬树、斗箍,女孩子玩的不一样,云英喜欢花花草草。方德泽的家在观城近郊,屋后不远,便是整片的田野。春天,蒲公英开遍山坡,毛茸茸白茫茫一片,云英蹲下去一株接一株采,嘟起小嘴用力吹,把它吹得老高。两人追着跑,小小的蒲公英飘过山坡,飘过树林,飘过溪流,飘过山峦,飘向白云深处,飘向无穷尽的不知处……
十三四岁上了初中,彼此有一种说不清的羞涩,慢慢回避接触,不再一起玩。
记得有一年高中回家。听亲戚说云英缀学在学会计,打算去舅舅厂做财务。他们在亲戚的喜宴上遇见,当时妇孺青壮,酒醉饭暖,满院子的喧哗与嘈杂。18岁的云英亭亭玉立,像春天里开的玉簪花,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真是女大十八变。他怔住了。她不再叫他阿泽哥哥,只瞥他一眼,他们余光交接。她脸泛红,转头避开。
这个与自己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孩,这个在邻居口里娃娃亲的女主角,这个出落得如此美丽的少女,会在自己命运里扮演什么角色呢?少年的情愫,在她临去那一抹眼波里,被蓦地唤醒。
方德泽考入省城医学院,云英在厂里当会计并早早结婚。当他大学毕业在省城的社区医院见习,她在婚姻里遭遇暴力并患上抑郁症。这是他姐姐方德容后来告诉他的,她曾经偷偷带她去医院精神科找专家看病,被她丈夫知道,把她关了起来。这个事的来龙去脉方德泽并不清楚,他只是听说。于是他打算去看她。那一天,就在省城返家的路上,接到姐姐的电话,方德容在电话里喊:阿泽,云英走了!她是从家里逃出来跳河自杀的。等到方德容赶到,拼尽全力为她抢救,还是没留住性命。那年她28岁,还没有做过妈妈。
那条河。那条方德泽游泳、捉鱼、抓螺蛳的河;那条云英捣衣、洗菜、戏水唱歌的河。它带走了她。
这朵春天里的玉簪花,没有来得及开,就萎谢了。
他要去参加她的丧礼,要为她守灵,要送她最后一程,他谁的话也不听,像一头发狂的豹子,方德容死死拦住不放手。后来他冷静下来。是的,她丈夫本就是疑心极重的人,不知从哪里听到老婆与方德泽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事,家暴从此开始。后来她得病,怕被邻居取笑或告发,他把她关起来禁闭。然后,云英以自杀的方式了断了自己。
他知道,第二天她将被送上山,附近的领舍全部会过来,像看戏一样去看热闹。然后再摆开几十桌,杀鸡宰猪,穷喝海吃,像庆贺喜事一样地狂欢。是的,他不能去,为了她的清白。
那个晚上,他一样通宵难眠,他上网查找心理学方面的知识与书籍,了解到抑郁症是一种多么痛苦难言的病,心灵的伤痛远远赛过身体上的难受。他为云英心痛,他决定去考心理师!
奇诡的事在当夜发生。这么多年,他没有向任何人提及。
当晚十二点。他还在电脑前查找资料和信息,用笔记录数据。在一个类似云英的抑郁症患者的案例中,他看入了神。这是个25岁的年轻姑娘,患抑郁症。未婚,在化工厂打工,上午还是好好的,笑眯眯地干活,下午,趁同事们开会,她跑下楼,纵身跳入了化工池。等同事们赶到,尸骨不存,化工池里只打捞起一缕头发。
突然灯熄灭,房间一片漆黑。以为停电,他起身拉开窗帘,看见隔壁房间有灯光,又以为是电阀弹掉,打算开门去看看。当他握住门把手,灯又无声地亮了。前后静止没几秒功夫,一股冷风与他扑个满怀。当时脑子灵光一闪,意识到是云英来向他告别了。一定是的。她要上路了,她以这样一种无可言说的方式,向他辞别,从此阴阳两界。他站在房中,全身血液好像倒流,突然失声哽咽,热泪长流。
两年后,他开出观城第一家心理诊所,取名:蒲公英心理健康诊所。
云英的事过去了,想起来也没有当时那么痛彻心肺。为什么在今夜想起?同样为一个女人停留,辗转难眠。
临走时,岑蓝看他的眼神含着多少期待和不舍。
他不是不明白。这个女人在这样的关口,她的丈夫居然没陪在身边。她柔弱的肩,独自默默扛着多大的压力与苦痛。对一个女人来说,**全切等于要了她半条命啊!
她的眼神,忽闪忽闪,时明时暗。他知道她的渴望,但他不能。不是不肯,是不能。
他下意识地抓起米灰呢大衣。下午,它曾覆盖在她身上,在医院的白石小桥上,在黄昏渐冷的晚风里,而今衣上依稀还留有她淡淡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