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机还是来了。天宇公司在SX长治承接了一个项目,工期很急,因为并不经常在当地开展业务,所以很难即时在当地找到放心的工程承包公司,而且还是去外省施工,省城跟天宇长期合作的几个工程队又或大或小都有的忙,没人愿意去挣难挣的钱。三叔也急的着急上火,省城的著名奶企夏乐要在SX长治开设分厂,因为长期合作的原因,董事长强得生举着承包合同直接找到了天宇公司,老朋友面前拍胸脯打了包票,真的耽误了工期,三叔不知道自己这张老脸该往哪搁。
项目筹备会上工程部的技术人员想到了林城,提出虽然林城的施工队伍规模不大,但可以让他们先到长治工地把基础工作做好,固定地脚螺栓、搭好主结构这些基础工作都不复杂,先让林城他们把这些做好抢出工期,再等这边有规模的工程队伍腾出空来过去接手剩下的工程;总工聂中正有些踌躇,对林城的年龄和资历都不太放心,但也没什么好的办法,田建中的意见最大,提出不仅是林城施工能力的问题,多个施工方参与同一个项目,在责任划分、费用结算等方面难免扯皮。
最后还是三叔拍了板,天大地大,客户最大,特事特办,他亲自给林城打了电话。
林城当然是一百二十个乐意,虽然不是自己揽的活儿,但有活儿干就有饭吃,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挂了三叔的电话,他都要从地上蹦起来,三口两口吃掉手里的馒头,囫囵灌了口白开水,他跳上自行车飞快地往天宇公司骑去。
铁柱、老车和五子一上午都没等到活儿,刚回到纸箱厂准备先把中午饭对付过去。林城一进纸箱厂大门就开始大喊大叫,却没喊出一句整话,最后只剩下举着合同冲着他们傻笑,铁柱和五子也非常兴奋,能跟着林城踏踏实实地挣钱,他们很乐意。但老车却有难题,女儿有病,不可能跟着他住到长治工地,如果他一个人离开,女儿让谁来照顾?
“你们都跟着林城去吧,我就不去了,唉……”,老车说完坐到了门口的台阶上,点着了一根烟,狠狠地嘬了一口。
几个人都沉默了,林城走过去弯下腰拍了拍老车的肩,心里满是苦涩。
老车的故事像是一本最荒诞且又最悲惨的小说。他年轻的时候是川藏线上的汽车兵,每天在悬崖峭壁上穿梭,在和平年代死亡率最高的那支部队里服役。利用探亲的时间他和家乡最美的姑娘谈上了恋爱,顺理成章的结了婚,那段时间他是无比幸福的,开着货车一个轮子悬空走在悬崖峭壁上,他也不觉得害怕,仿佛衣兜里爱人那张半身照片可以保佑他永远平安无事。三年之后他们有了一个女儿,美丽的像是一个小精灵,他们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小花儿,就像是他们在家乡的后山偷偷见面时身边那些美丽的花儿一样,于是衣兜里的照片换成了两个女人的合影,他经常拿出来看,照片都被他在方向盘上磨出一层茧子的手摩挲地有点花了。
但美好仿佛注定不能长久,小花儿两三岁的时候,他爱人来信说发现女儿有一些自闭,基本不和别的小朋友说话,老车回家探亲的时候,女儿好像根本不认识他,像害怕陌生人一样永远躲得离他很远。但越是这样,他们夫妻就越是爱这个孩子,除了正常的工作,他们全部的身心都放在了女儿身上,也放弃了再生一个的想法,只是他每年的探亲时间太短,重担都压在了爱人身上,他觉得很亏欠她们母女。
灾难在不经意间袭来,小花儿走失了。他们夫妇疯了一样满世界找,但却像石沉大海,杳无音讯。老车不得不申请退伍一心寻找女儿,爱人也放弃了工作,他们走遍了中国的每一个县城,每到一个地方他们都会停留一段时间,在每一条街道都张贴上寻人启事。整整十年,他们不停地走,走的双鬓染上了白发,走的磨坏了脚累弯了腰,走的不知道该再往哪走。
爱人心灰意冷,一个人回家乡生活,老车还不死心,两人分道扬镳。2006年的冬天,老车一个人走到了石市,在一间修车厂找了一份临时的工作,出去给一辆因为爆胎抛锚在路上的车做救援的时候,在路边发现了一个走失的女孩,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年龄大概十四五岁,跟他的女儿相仿。最开始的时候,他只是想做一回好心人,帮帮这个孩子,把她送到了派出所,但派出所很长时间都没有收到关于这个女孩家人的任何消息,送到收容所老车又不放心,只能领回去继续抚养。时间一长,他越发觉得这个女孩像是他走失的小花儿,面对这个女孩他满眼看到的都是小花儿小时候的场景。
命运像是跟他开了一个荒诞不经的玩笑,拿走了他最宝贵的东西,却只给他留下一份寄托。老车明知道这个女孩儿不是小花儿,但他却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照顾着这个孩子,不知道她的名字,老车就叫她小花儿,挣的钱几乎都拿来给她看病,时间长了,他再也离不开这个孩子了。因为需要经常照顾女儿,老车再也不能做长期的工作,力市上虽然收入微薄但时间相对自由,出去找活儿的时候,就只能把女儿锁在屋里。他和女儿住在纸箱厂三年了,三年里他哪也去不了,也没有回过家乡,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已经快忘了家乡是什么样子了;他也不能去做别的工作,已经被绑在这三年了,而且,如果情况不发生任何改变,很可能会被这样绑一辈子。
林城沉默了很久,一句话也没说,跺了跺脚扭头骑着自行车出了纸箱厂。他必须要做点什么,他无法忍受自己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而无动于衷。自行车像是跟林城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被他狠狠地蹬着,就这样一路飞快地骑到了天宇公司,知道在田建中那里没这个面子,他直接找到了三叔。
“三叔,我能不能先把合同上第一期的工程款预支出来?”林城低着头,一而再再而三地麻烦三叔,他心里很不好意思,但他没有别的路可走。
“遇到难处了?”
“嗯,很为难。”
“喂,刘总吗?你让出纳把长治工地的第一期工程款提出来,然后拿到我办公室来”。三叔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信任林城,当然款项也并不大,一向的惯例是施工单位进场同时预付第一期工程款,现在结给林城,虽然时间差的不多,但毕竟还是破例了。林城这一个月的表现,三叔都看在眼里,他对自己的眼光越来越有信心。人踏实、够聪明、肯拼命,也懂得变通,林城现在欠缺的是一点点拨,三叔没有着急出手,他越发地欣赏林城,但现在还不到火候。三叔看得出来林城是个不会轻易张口的人,既然他说了为难,三叔愿意拿这一笔钱去做试金石,不过他也有充分地自信林城不会因为这点蝇头小利而骗他。
“老车,这是一万块钱,你拿着。我去问过了,小花儿这种情况,省四院一个月的药费和护理费是3400块钱,这些钱肯定够前两个月的,两个月咱们也从长治回来了,到时候再想办法。”林城拿着钱回到纸箱厂的时候,老车还坐在台阶上抽烟,铁柱和五子在一旁默默地陪着他。
“不,我不去!小花儿也不去,我们哪都不去!”老车的情绪突然失控了,变得歇斯底里,眼泪喷涌而出。
“你这样就是对她好吗!?既然现在有这些钱,送到医院治疗对她才是最有利的!你明白吗?!”铁柱的一双大手紧紧地箍着老车的肩,狠狠地摇晃着。
老车呜呜地哭着,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不说话了。
也许,苦中作乐才是人的一生最应掌握的本领。有时候,生活就像是一杯苦酒,你明知道它辛烈苦涩,却不得不仰头吞下,人总要面对艰难,无论你再怎么想把它击垮,可能最终的结果还是不得不妥协投降,但无论怎样渡过,坎坷也终有尽头,如果一定要喝,何不痛痛快快、酣畅淋漓、勇敢面对?毕竟,苦,也是人生百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