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6月7日
疼。
日记就写了这一个字,林城就再也写不下去了。累的全身麻痹、大脑都不想再转动一下,累的瘫在床上不想说话、就连转下眼珠喘口气都仿佛得使出浑身的力气,人在过度疲惫的时候都特别想能不脱衣服不洗漱也要囫囵地进入梦乡,可是林城现在累的想睡也睡不了,全身上下,从脚趾到手指,从腹腔到大脑,只有一个感觉——疼。
铁柱知道林城有写日记的习惯,看他写了一个字就写不下去,知道他肯定是累的实在动不了了。铁柱也偶尔用手机上网,知道现在社会上对九零后的评价,红旗大道力市上也来过几个九零后,都是没干上两天就滚球的了。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九零后,一年零四个月,他看着林城从一个一米七八一百九十多斤白白胖胖的小孩变成现在这样体重不到一百三、又黑又干、二十岁不到脸上就满是沧桑,变成了力市上的一个像他一样“合格”的农民工。
就铁柱并不算很长的人生阅历来说,力市可能是现代社会最苦最累的地方。出卖力气,获取报酬,说起来很简单,可过程却是无法想象的辛酸。每一个城市几乎都有自发形成的“力市”,或是大规模建设工地的附近,或是工业区主干道的某个交叉口,没有技术没有学历没有固定工作只能以出卖体力为生的人,或是因为各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而隐身于这座城市却又必须要谋生的各路人等,自发的形成的一个原始劳动力市场。建筑工地上临时需要小工,工厂里短期订单增加需要加班加人手又不想长期招工,车往力市上一停,高声报出活计种类人手多少报酬多寡,自有乌拉拉一群力工围上前来争相自荐,老板伸手随意指上几个,就算是谈妥了。不论贵贱,莫谈尊严,争上一争,有活做,就有一天饭吃,争不到,可能就得饿上三顿。力市几乎是这个灯红酒绿的城市里最底层的角落,人们用最辛苦的方式挣着最微薄的报酬,抢活儿的时候每一个人都是竞争对手,为了一天的饭钱可以大打出手甚至以命相博,结完当天的账没有人过问你明天的死活。没有任何一家媒体关注过这里,也没有任何一家机构关心过这群人的生活,只要有第二条出路,没人会选择这里。可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比拼的资本越是原始,竞争的方式就越是残酷。
林城是铁柱在力市上“捡”回来的。林城和铁柱在的这座城市是H省的省会石市,那天石市的雪下的很大,人们都说那年冬天天气反常,又快到春节,有家的都提前回家过年了,工地还在施工的也越来越少,力市上非常冷清,活儿也越来越难找。老车因为抢活儿的事和别人打了一架——冒雪等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有个搬运工的活儿,老板要三个人,点了老车,可是另外两个硬是不让老车上,死缠烂打也要换成他们的一个老乡。这三个人是一个地方来的,互相结了“攻守同盟”,有活儿一起做,干完活儿结账的时候老板也不敢含糊。谁都知道老车还有一个拖油瓶——他患精神疾病的女儿,可是在力市上,同情心也许是最奢侈的东西。虽然有汽车兵的老底子,可毕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气力跟年轻人没法比,又是一对三,几个照面就被撂倒爬不起来了。
力市上没人会管闲事,谁都怕结仇,被人抽了冷子死了都没人收尸。可那天谁也没想到林城冷不丁冒了出来,下手又快又狠,三人谁都还没反应过来,林城拿着板砖先呼倒了一个,接着一脚踹在了另一人的裆里,挨踹的小子躺在地上就剩下一边冒冷汗一边捂着蛋哼哼了。可毕竟是双拳难敌四手,老车被打的躺在地上爬不起来,等先前被呼倒的小子挣扎着爬起来,林城很快就落入了下风。铁柱心想林城这小子太狠了,被打倒在地上,就是一直双手抱着脑袋,一句软话不说,连哼也不哼。铁柱突然想管一管了,等他走到还在动手的两个人面前的时候,那两人自然就停下了——铁柱一米九六,体重少说也得有两百二三,两个人抬头仰望着铁柱的脸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一句话也没敢说出来。铁柱扶起地上的林城和老车,甩甩他们身上混着雪水的泥点,“还能走吗?今儿跟我回吧”!铁柱想管的事,力市上还真没有人敢拦,他的名气是打出来的,争活儿的时候,不论你个头儿大小,难免会起冲突,可是不论人多人少,当然,所有敢跟铁柱动手的一方也几乎都是靠着人多,铁柱从来都没输过,甚至他从来都没被撂倒过。打完了,铁柱从来也没找过谁后账,争到活儿就算完,所以渐渐的,力市上都知道有他这么一号人物,他想干的活儿也没人跟他争。这是他第一次管别人的事。
捡回去以后,铁柱在自己租的那间小屋里用油桶和废板材支了个床,和林城成了室友。这里原来是一家老纸箱厂的办公室,破产了之后几乎都要荒废了,有电没水,租金便宜到几乎没有,因为离力市比较近,所以有很多在力市上谋生的人在这里租住,老车一直就住在他的隔壁。铁柱以前知道林城,但了解的不多,只知道他不爱说话,经常是一个人待在角落里,刚到力市的时候穿着一身眼熟但叫不上名字的名牌,白白胖胖的一个小孩,听口音像是雪城老乡。那天以后林城就跟铁柱住在一个屋里,干活儿也经常是林城、铁柱、老车三个人一起。刚开始铁柱以为他会像以前那些力市上来了又走的九零后一样,不知道哪会儿就滚球了,可无论是做小工还是做搬运工,无论老板给的伙食好与赖,林城就从没叫过一句苦一句累,都是咬着牙硬挺。
虽然林城话不多,可是只要跟铁柱和老车聊起来,就成熟地不像是他那个年龄。林城来之前,铁柱和老车都是********地争活儿抢活儿,林城来了以后跟铁柱和老车说,“力工又累又不挣钱,是个人就能干,咱得想办法做技工,焊工车工没条件学,咱们可以去做钢结构的安装工,这个好学又挣钱,我从报纸上看了,钢结构工程是建筑行业的趋势,工期又短又防震,成本还低,以后会越来越多。”铁柱和老车压根就没想过这些问题,听林城这么一说,貌似也有些道理。从那以后他们在力市上做工都是等,来了别的活计,他们让给别人,等要钢结构活儿的来了,他们再上,如果等到下午还没活儿干,再去做点零活儿拣点废品挣个饭钱。无论遇上什么样的老板,只要还过得去,尖酸也好,刻薄也罢,林城都是客客气气说话,自己不抽烟,挣点钱一定先买包烟备着,开工前恭恭敬敬地给老板敬根烟听老板交待工作,完工后恭恭敬敬地给老板敬根烟留下联系方式。这样过了几个月,活儿多了,钱也好挣了,基本不用往力市上跑了,相熟的老板想着他们,钢结构包工的老板们之间也都传开了这三个人活儿干得不错,经常直接电话联系他们。
这两天要工的这个老板叫郝立,专门承包钢结构工程,跟林城他们是第二次合作了,人大方,结钱痛快,伙食给的也足,有肉有饼还管饱。就是活儿实在是太累了,七米多长一块两百多斤的复合板材,林城和铁柱一人一头儿搬,一天卸了三车,往房顶上钉装了三车。铁柱比林城高的多,大部分重量都压在林城那边,一天下来,不光是累,林城脸上被钢板划了两个口子,一道只是擦破皮留了个印子,一道直接从脸上划到耳朵后面,还好不是很深,洗了几把沾了两个创口贴就算完事。
一天下来,铁柱也累的够呛,更别说林城了。“我给你捏吧捏吧”,林城没说话,铁柱伸手开始给林城按摩推拿。铁柱祖上是清朝绿营的管带,短打功夫几代都没有失传,手上也有些军营里急行军之后推拿按摩的底子。说起来讽刺,铁柱童子功好,基础牢,不光能打、体力棒,恢复起来也快,短打功夫没有用武之地,做起工来却是一等一的好手。
沦落到力市上混饭吃的,都各有各的酸楚和无奈。隔壁屋老车的女儿到了晚上又开始疯喊疯叫,铁柱咣咣咣砸了几下墙,那边喊的更大声了,铁柱还想砸,林城伸手拦住了他,“她有病,你还能跟她一般见识?摁了几下轻松多了,睡吧”。铁柱关了灯回到自己床上,两个人把被子蒙到头上,沉沉地睡去。
无论生活多么艰难,等到明天醒来,都会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