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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苦难的命运

山坳避风之处,一堆篝火照亮了两张面庞。

狐女盘腿,坐得远一些,她的目光在周围的山林里扫了一圈,山林黝黑,时而有虫鸣,她有些索然,最后便落在少年的身上。少年一手捧着罗盘看得专注,另一只手时不时给篝火添一添一旁收集来的柴火。他紧紧抿着嘴唇,上下唇瓣仿佛抿得已经粘合在了一起,因靠近篝火,眼珠被篝火炙烤地有些干涸,使得他不时眨眼,鼻尖还有一层细密的汗水。

少年其实有些英俊,剑眉星眸,琼鼻瑶口,只是一身的装扮着实落魄。若是在昔日的仓冶城中,换上一身齐整的衣衫,也能引得女儿们面红呢。

……这么说来,数日前,那徘徊林中的女掌柜,纵然是要谋算他的性命,却也有旁的法子呢,那为何要装了那般模样前来呢?

还有她自己,难道只是因为她本性是狐媚,初见他时才勾动了那份心思?

一时,她又想到她现在已是那掌柜的模样,那她之前的行事,便如自己行事一般,狐女登时面红耳赤,浑不自在起来。

——这有些好笑,她的面目本不是人间那些羞答答的女儿家,还曾有几次成就了好事,她半点不曾放在心上,转眼便忘了。那为何现在又触动了心思,变得害羞了起来?

她想着,便有些失措,究竟为什么她自然也不会明了,纵然披上了人皮,她还是一只狐。但是她晓得此刻,她想到的那些却不是能够一笑了之的无谓之事,因为连看都不敢再看向少年了,掌心有些滚热,心口突突地跳了起来。

她的呼吸一下一下,胸口起起伏伏,在火焰烧裂干柴的哔拨声中,显得异样的突兀。

少年察觉,抬起头看着她,火光映着他的瞳孔,明亮而灼热。

狐女猛地跳了起来,突兀地站着,口中呐呐无言。

少年盯着她,嘴唇微张,那干结的唇瓣如同撕裂一般打开,道:“有事?”

狐女慌忙摇头,急促的否认:“没事!没事,什么事都没有。”

少年“哦”了一声,低头又盯着罗盘,那罗盘,其实也算不得是罗盘,其上画的不是天干地支,诸般星宿,倒是方盘的侧边,刻了许许多多繁复难解的花纹,中池也不曾盛了浮动指勺的水,只算象形,不算有意,那勺柄指得也不是南方,不论少年怎么拨弄,最后停留的永远都是东方。

狐女心中一动:他之前都不曾取出这件东西,若是这罗盘之前指的也是东方,那他并不曾去了那处,直到出了仓冶,他说了“命运”之语,才拿出这东西。但即使是指勺一直向东,他依旧犹豫不决,甚至要故意避开东方一般。难道东方的哪一处地方,是他不愿去面对的吗?

想到这里,狐女的内心变得平静了许多,——她又被新的迷惑给拉去了神思,忘记了之前的羞窘的情态。

最后,她叹了一口气,她见过他犹豫和迷惑之时的茫然,也见过他绝望和悲伤时的哀叹,他们不过认识几日,却已经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也算是过命之交了吧,虽然有些不足意之处,比如她被他索要的回报,着实令她心中烦恼不已了,就像是有一根绳子,在绑着她的手,牵着她在走动一般。对于曾经自由自在的精灵,最烦恼的便是“被迫”二字了吧。

想着,她有些羡慕起了幽女,幽女是如此的自由……只是幽女又去了哪里呢?她又想到了枢日君同她说的自由,心中默念着:随心所欲,无拘无束……真是令人向往。她却忘了,幽女也并非自由,她的自由只有在无明的黑夜,在幽暗的角落。自由,本来便是谎言,从没有人拥有过自由。

丝丝缕缕的黑线编织成的影雾悄然而来,在一株树影之后,幽女回来了。她的心情已然平静了许多,双目茫然而疲倦。

“见到了什么吗?”少年问道,他的语气寻常,仿佛刚才幽女的愤怒而去根本不曾发生过一般。

“我听见有人在哭。”她轻声诉说着,“哭得非常的痛苦,只有失去了孩子的悲伤的母亲,才会有这样的哭泣。我还感受到了恐惧,对于死亡将至却无可解救的恐惧……”

少年的眼睛移开了罗盘,睫毛的长影在面上划了数道,“……哦。”他轻应了声。

狐女面上露出些哀愁之色。

“活着已经如此痛苦,为什么还要去惧怕死亡?”幽女喃喃。

少年放下手中的物事,抬起头,道:“只因死也并非解脱。”

幽女将头歪了歪,黝黑的双目看向无明的远方,道:“死又是什么滋味呢?”

少年便没有回答了,倒是狐女,她眼中迸出恐惧之色,她道:“死很痛苦,我已经忘记了那感觉,只觉得痛苦,什么都没有,只有痛苦……”

幽女扯动着一边的唇瓣,似笑非笑:“那同我现在,也没有什么区别嘛。”

夜幕中,远处有乌云飘来,渐渐遮挡了星光,幽女既为幽影,那任何光之后的动静都能令她警觉,她抬起了头,乌云聚拢在山峦之巅,向着他们的头顶渐渐聚拢而来。

这可不算是什么好事,她看向篝火,还不等开口,少年便一挥衣袖,篝火尽数熄灭。

四周的黑暗伸手不见指,云头有传来细细的啜泣声,幽女欲起身去看动静,却被少年拉住了衣袖,他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狐女伏在草中,瞪大眼睛想去瞧清发生了何事,可惜,她什么都看不到。

又一声悲戚的哭号从远处传来,却并非天上了,伴随着草丛的沙沙响声,那哭泣越来越近,近到眼前,是个妇人,她因悲伤力竭而重重喘息,再绝望地看向天,乌云从山坳飘过,又向着重山叠峦的远处飘去。

过了山坳,便是高不可攀的险峰,她已然追不上了那乌云,妇人终于跌倒在地,嚎啕大哭。她哭地自然十分悲伤,浑然忘我,也哭了很久,直到喉咙嘶哑,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气力,昏倒在地。

少年开口,道:“你们留在此处。”

他独自上前,手中举着一团火光,慢慢地靠近那妇人的身旁,微弱的光芒下,妇人倒在草丛中,一身粗衣布裙,面上的泪痕宛然,手中还紧紧抓着一团浸湿了泪水的手帕。

少年从行囊中取了一枚香,又取了一支烛,用火折点燃,将香慢慢炙烤出丝丝白烟,再放在妇人的鼻端。妇人闻见香气,悠悠醒转,口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睛缓缓张开,一捏手中的巾帕,她似乎又想起来了眼下的处境,那泪水又盈满了眼眶。

“若是哭能够解决问题,你便尽管哭吧。”少年幽幽道。

妇人猝然一惊,猛地抬起头,看见一团光明之下,一名少年冷冷地看着她,她的心中不由窜上几分凉意,张张口,慌忙向着后方挪了挪身躯。

“你是人是鬼!”妇人急声问道。

少年答道:“是人。”

妇人松了口气,停下了欲逃跑的动作。

她又将少年细细打量了又打量,见他鼻有呼吸,又见他足下有影,终于放下了心。

少年抬起头,望着黑夜勾勒着的无形大山,那尽头便是方才乌云消失的地方,“回去吧,你追不到了。”

“啊……”妇人一听,面上又流下了泪水,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向前走了几步,终究,又跌倒在地。

妇人转头,看着少年,见他身侧飘着幽幽的火光,面目虽有些冷意,却也非恶行恶相,倒有几分超然的态度,不由道:“小兄弟……你夜半在这深山之中,可是有些手段才不惧山间的虎豹豺狼?”

少年无可答之,只道:“算是吧。”

妇人一瞬那哭得沤了的眼睛都亮了些许,面上的苦痛都散去了几分,现出些希冀之色,:“难道是上天见我可怜,才令我在此刻遇见你的?”

少年无言。

妇人趋前,如枯枝般的手指比划着,“小兄弟,你若救一救我的苦难,我今生来世都报答你的恩德。”

少年轻轻出了一口气,道:“你的苦难?”

妇人忙不迭地点头,“我有大苦难,求于神明,可怜那泥塑木胎,半点听不到我的祈求,今夜我在此见到你,难道这便是命吗?或许上天终究还是可怜我的。”

“又是命啊……”少年细细品味着这个字,心有些沉重。

妇人点头:“除了命,我半点不能指望了。”

少年轻道:“如果是命,那么也许我也不能拒绝你了……呵呵……谁能违抗命运呢?”他不知是自嘲还是自苦。

妇人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之中,并没有心情去留意少年的哀伤,她凄凄道:“我一生便如苦水,本以为就算煎熬,总也会有了出头之日,却不曾想到又飞来这般横祸。”

少年静静听着,不曾疑问,也不曾感概。

妇人换了个姿势,盘坐在草丛之中,又用那湿透的巾帕拭了拭泪,道:“小妇人夫家姓王,娘家姓什么,却不曾知道了,住在山脚王家坳,二十岁上,死了丈夫,只养着一个女儿过活,女儿今年十五了,说了亲,转过年,女婿便要来迎,不曾想……不曾想……”

王氏哭得掩了面,肩膀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枯叶,悲恸不已,她缓了缓,擦净了泪,才又道:“凤凰山中,住了一位钱老爹,颇有些术法,村人常去求他指点迷津,他往常索要些报酬,大事一锭金,中事一锭银,小事恕不接待。说来也有些怪,常人去求,无不灵验,行商发财,诉讼得利,因使费高昂,倒是富人才得常来常往,故而,此地富者越富,贫着越贫。听老人说,钱老爹在此,至今也有数十年光景。”

少年低吟,“是吗……”

远处,狐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处,只是听不清晰,有些急意,作势要过去,幽女却同她摆了摆手,又自己举了衣袖,将面目一遮,便整个人都消失于无形。

而这一处,王氏接着道:“本来我孤儿寡母,闭门度日,从无是非,也求不得去钱老爹头上,不曾想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年前,钱老爹的太太过世了,大操大办一场,过了百日,他又要续弦。这却本也与我们母女无关,他要续弦,请了媒人,同媒人说,他要个如何天仙一般的美人。媒人访遍了凤凰山南山北,走了十里八村,访到的美人皆不如他意,村中长老都急了,又要为他聘娶外乡的佳人,访了半年有余,却皆不如他心意。他寻不到合心意的太太,便闭门谢客,无论旁人拿着多少金银来求,皆不理会,这一来,那些麻烦缠身的乡绅富户门倒是比他本人还要急些了。”

少年心绪无澜,只是有些怅然,到底不曾说什么,静静地看着她。

王氏抬起头,悲伤地道:“我女儿从不出家门,整日里房中绣嫁衣,一****绣得眼花,便推开了窗透气,不曾想被村老瞧见,他说我女儿生的美丽,必要献给钱老爹。我本不当回事,钱老爹挑剔至此,也许也看不上月娘。谁知是不是前世的冤孽,他看过之后,竟说月娘同他过世的太太如何相像,留下聘礼,定要娶了月娘。”

王氏说着,一时又泪若雨下,“我女儿二八妙龄,年貌正好,又定了亲事,怎能嫁那等七老八十,面若榆树皮般的老儿?我百般苦求,却无人相助,欲要阻挠,只是身就一个废人,哪里能令人听得一句半句!”

少年长长地叹息:“果然是一桩不幸的事。”

“唉……”又一声叹息响起,却不是少年,也不是狐女与幽女,夜,静静悄悄,竟不知从哪里传来。

少年不动声色,只是向着一旁瞟了一眼,光影之下,只有他们二人,别无其他。

王氏不曾察觉,她依旧哭道:“今日,他穿了新衣新帽,打扮地怪模怪样地来我家,抬了花红聘礼,骑着高头大马,仿佛真像那么回事一般。我举着刀要杀他,不想刺到的却是我家中的老母鸡,他还取笑,说什么:岳母好礼,杀鸡请他。他的模样,作我爷爷都嫌老,怎地做我女婿?乡邻村老,尽皆起哄,连一句公道话都没有人说。我女儿无法,只得换上红妆,同我道:便是我命中注定吧……命中注定……谁人会有这样的命?”

她泣不成声,眼泪都要流尽,道:“谁知道那钱老爹却道:岳母不愿意这桩婚事,难道是嫌我老丑?我自然是骂他老不羞耻。天晓得,他分明是老得双眼浑浊,口中流涎,白发苍苍,怎地下一刻却活生生变成了那翩翩公子的模样,我吓得骇死了过去。等我醒来,左邻右舍都散去不见,我听得天上有哭声,恍惚是月娘,那怪物不是人,难道我女儿竟要同他结为夫妻?难保来日尸骨无存呐!我一路追来,你也瞧见了,哪里能追的上那怪物。”

少年缓缓道:“你是要我去救你女儿回来吗?”

王氏忙不迭点头,道:“我不信那等鬼怪神异之事,如今亲眼瞧来,如何不信?这山林之中,鲜有行人,今日我有难,便见到小兄弟,难道你不是来救我水火的人么?”

少年将手指伸出,悬浮于空的火光便落下,到了他的掌中,他手指缓缓收拢,火光便不见了影踪,四下,又归于一片黑暗。他向着方才那阵乌云消失的山头看去,轻问道:“钱老爹住在哪里?”

王氏茫然,摇头道:“我如何会晓得?那等怪物,不知住在什么鬼地方呢!”

黑暗之中,少年的声音渺然如远山之风,他道:“既然你说这是命运,那么我是该帮你,只是你说的那位钱老爹想来甚有神通,我却也不能白白帮你。”

“这……”王氏略一思索,便急忙道:“我身无长物,也无金银,只是你若帮我寻回女儿,我那夫家传下的小院我便去卖了给你报酬。”

少年却摇头,道:“我不要金银。”

“你不要金银……”王氏不解,道:“那你要什么?”

少年启唇,道:“我要……”却又闭上了嘴,沉默了许久。

“你要什么?若是我有,必定都给你!”王氏忙道,生怕他不肯答应。

少年道:“这世上能用金银买到的东西算不得宝贵,我不要金银,只是因为,我想要一件比金银还要宝贵的东西。”

“我有比金银还要宝贵的东西吗……”王氏全然迷惘了,但是她担心女儿的处境,不得不答应,道:“好,只要你让我女儿平安归来。”

少年又道:“我应是应下,只是……此事我只能帮你两日,两日之内,若我不能救回你女儿,我便管不了了。”

“两日?”王氏话中带着哭音,“两日如此仓促!”

少年道:“两日之后,我却不知道能不能帮到你了。”话中带着无限的惋叹,既是叹这失去了女儿的可怜母亲,也是叹息自己的无常命运。

王氏虽不解,却也听得但凡世间高人,皆有怪癖,她才认得这少年,便求他帮忙,他应下便是极好,她怎能去强求旁的?她只得道:“我相熟的亲朋邻居见我有难,皆躲避而去,小兄弟与小妇人素昧平生,却应下帮忙,两日便两日,若是女儿回不来,小妇人拼却了这条性命便罢了。”

少年点头,将手一指,一团光明从他指间飞出,停留在空中,他道:“那你回去吧,我还要想一想,如何去拜访那位钱老爹。”

事已至此,王氏只能信他,纵然希望渺茫,也好过死心绝望,她怀着希望离去,被那火光指引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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