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玄回到兔子岗上,房门院门都紧紧关着,谷南燕已经去了羊公井。他怏怏的推开了木栅院门,随手把夹子扔到院角,四周看了一遭,整个小院里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心头立时生出来一阵空虚,不知道谷南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墓地平台上刚失了手,一时还没回过劲来,刘子玄空身站里院里,心里不知道该往哪里想,手上不知该干些什么,有心去羊公井找谷南燕,可是哪有闺女前脚刚到家,女婿后脚就跟着追过来的呢?想起来实在太难看,只好作罢……落魄中的一个人,越是闲着心里越空,实在待不住,就拎起吊桶要去打水,等他把一桶水提进了灶间,才发现水缸是满的,水面还漂着几根老黄瓜,呆站着看了半天,竟又鬼使神差的回到井边,把满满一桶水倒回了井里;提着吊桶重回灶间,揭开锅盖来看,锅底碗里正隔水炖着他一天的饭食,伸手一试,水还温着,一时看见了吃食,才想起早上走得急,连口饭也没顾上吃,可这阵子太阳已经老高了,却又全然没了胃口;从灶间出来,随手又拾起了门旁的扫把,可是院子里四下看了一大圈,实在没找出什么可扫的,只好又扔了扫把;一小会功夫,几只草鸡从院门外踱进来了,刘子玄转头看见,两眼一亮,于是提脚进了东厢房,两手捧着一大把玉米出来就往院里撒,几把撒完了,心里立时又发起了慌,像只飞累了的鸟却找不到地方落脚,百无聊赖,他只好搬个凳子坐在墙跟,看草鸡们怎样抢食。
一直等到太阳偏了西,谷南燕才回了兔子岗,她一手提着一大网兜通红的柿子,一手提着三个晒得透干的老丝瓜。小夫妻这才半天不见面,倒像是分别了半年,见她进了院门,刘子玄马上把一张笑脸迎上去,说:“早上也不等我回来就走了,我一个人在家里闲得跟什么似的……”
“怪我没拍个电报回来,好叫你去接我……!”把手里的东西给了刘子玄,谷南燕又说“快看看,我带什么回来了。”说着话,谷南燕一边从身上掏出一个帕子叠的四方小包,一边小心的打开来。
“莫不是路上拾到了粮票?”刘子玄笑着凑过来看。帕子打开,只看见里一小撮比芝麻粒稍大的种子,不知道是个什么,于是问道:“这是什么,这么金贵?”
谷南燕见问,得意得像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一本正经的说:“这是密萝松的种子,夏天的时候,我在路边看到它们的花开得很好看,刚刚回来路上,看见已经结了不少种子,就包了些带回来,等到来年开春,和我带回来的丝瓜一起种在墙脚下,让它们爬满这道光秃秃的院墙,你等着瞧吧,我要把这小院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谷南燕一脸的孩子气,刘子玄看得顿时想笑。可不是吗?过了年才满二十岁的一个姑娘家,这才几个月功夫,竟也能把个家整理得像模像样,刘子玄想着,心中升起来一阵甜蜜,于是转身进屋去,放下了柿子丝瓜,顺手拿了个凳子出来给谷南燕坐。
谷南燕刚坐下,手里的帕子又重新包成了四方,板凳还没坐热,又说起了这一天在羊公井的见闻,无非是哪家小伙子娶了亲,谁家生了儿子添了丁,哪家的庄稼长得好,谁家的房子被大雨冲毁了……谷南燕是个闲不住嘴的人,小俩口坐在院中闲聊。虽说是两个人说话,刘子玄却几乎插不上嘴,每当他想接过话茬搭上两句,谷南燕却已经话锋一转,说起了下一个话题,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次聊到最后,总是谷南燕一个人自说自话,刘子玄只能做个旁听者。
见刘子玄总是憨憨的不吭声,谷南燕便问他:“你去看过你们家的老房子吗?羊公井的那几间房。”
刘子玄一愣,说:“那房子很多年没人住了,我爹在世时还常去收拾一下,从他过世之后,就没人去看过了,怎么了?”
“今天回家,我特意过去看了,那房子虽然老了点,墙倒还结实,将来我们搬回去,收拾一下还能住几年。”
刘子玄听了心头突然一紧,谷南燕最终还是提起了搬家的事,沉默好一会,才说:“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又怕你不高兴。”
“你说吧,看我猜的对不对!”
“当初你为什么愿意嫁到这兔子岗上来呢?我家什么都没有,难道真是因为我爹救过你的命?”
谷南燕马上笑了:“怎么不说你也救过我的命?早猜到你想问这个了。才不为这个。”
“那是为什么?才不到二十的人,又不愁嫁……”
“既然你问了,我也不瞒着你。认识你之前,我差点跟别人成了亲。”
“有这样的事?那一定是个好人家吧!起码该比这岗子上强。”
“我十六岁那年算过命,算命的瞎子说我八字不好,命大命硬不主子,一定要找一个属龙属虎或者靠杀生为业的人配亲,才能家事和睦延续后人。后来我娘就托亲靠友,到处给我找属龙属虎的人家,找了三四年,直到今年春天,才找了镇子上的一个人,是个属虎的,比我大一岁,他家里条件很好,刚下了学校就顶了他爹的缺,在镇上供销社里做会计,我爹娘说,就算人家什么彩礼都不给,我也该嫁过去……”
“那你怎么不去嫁个铁饭碗,偏要来陪我守这荒山野岭呢?”刘子玄低着头,只顾抠手指。
见刘子玄的话里带着酸味,谷南燕又接着说:“我怕自己过不惯镇上的日子,只想找一个可靠的人,那个人念过很多书,管他爹都不叫爹,非叫爸爸,管他娘也不叫娘,叫妈,听着别提多别扭……况且相亲那天的回家路上,又被蛇咬了一口……”
“被蛇咬的那天,你是到镇子上相亲去了?”刘子玄听了十足意外,谷南燕如果不说,他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呢?沉默片刻,又笑说:“看来,那条蛇真是咬得及时……”
话说到这里,刘子玄又记起了当初自己也算有个心上人,心底免不了又是一阵感叹,看来这世间的事,果然有许多机缘,有的不经意间来,有的不经意间去,不管是去是来,似乎在冥冥中早已作好了铺陈。感慨之余,刘子玄又低下头,说:“要是没有你,真想不出我会过成个什么样子……”
刘子玄冷不丁冒出来一句温情话,听得谷南燕也有些不自然了,沉默片刻,她又急着说:“对了,忘了告诉你,我昨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条蛇。”
“看来老话说得没有错,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是被咬怕了……”
“不是。昨夜里我梦到去打水,井水干了,看见井底有一只蛙,正骑在一条大蛇身上,那蛇很老实,一点不吓人。今天回家去,我跟我娘提起这个梦,我娘说,女人家梦见了蛇,就代表她想要个孩子了。”说完,谷南燕也低头不再说话了。
听她这么一说,刘子玄不禁心头一乐,听她拐弯抹角绕那么大个圈子,还说什么蛙和蛇,不过是想表达要个孩子的愿望。这话一说出来,就连她昨夜里到底有没有做梦,只怕也在两可之间。
“梦里的事哪能当真?蛙遇到蛇就会跑,蛇看见蛙就会追,它们不可能老老实实待在一起。”
谷南燕对这回答显然不大满意,刘子玄刚说完,她立时抬起头来,正色说:“我就是想要个孩子了!”
见她这样认真,刘子玄想了片刻才说:“我也和你一样想要个孩子,可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娘过世还不满周年,我们不能这么快就要孩子,传出去让人笑话……”
刘子玄这样一解释,谷南燕便不好再继续这个话题了,转而又说:“你中午喂鸡了?”
“喂了,这些小事,不用你交待。”
“看把你得意的!我临走前喂过的,它们白天能在草丛里找到东西吃,尽给我瞎勤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