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爬上悬崖，顺利通过一段裸露的石灰岩层，又沿着荆棘、荒草杂生的尖锋坡下到谷底。路正在变得异常难行，但这种情况也说明我们正离野人居住地越来越近。野人们放缓了步伐，因为现在已到了他们的领地，而且我从来也没走过这样复杂的路，即使最擅长林间活动的灵长族也稍有吃力。
一声奇怪的叫声打乱了我们的行程。前面不远处的林间树上传来信号，这是野人哨兵解除警报的叫声。几个野人从树下跳下来，手里拿着野人族的捕猎的工具梭标。他们用野人族的语言交流，在场的人当中，恐怕只有我一个人听不懂。我也不想打探他们在说什么，我只盼望着不出十步就可以到达野人族居住地。说实话，我开始感觉到饿了，我对野人们的食物充满向往。
“满福先生，”我还在美食的回忆中，就被天灵叫醒了。他说：“穿过前面的密林，再往下翻过一片石林，就是野人族的家乡了。”
这消息让我顿时恢复体力。我一想到有野人族的食物可吃就感到力气倍增。我现在可以比现场的任何人都跑得更快。我跟着他们后面一路往前跑，心里都急得不行，因为我想吃东西了。
在山崖下的一个巨大的洞穴里，整个野人家族全都住在这里。人工修建的一条水渠把山涧落下的泉水引进野人居住的洞里。蓄水池里清冽的泉水除了供人们的饮用，还解决了野人家族饲养的家畜的喝水。这里住着好几百野人。真是别有洞天。晚饭是烤山薯，以前我只吃过它们的皮，主人家通常削掉不吃的红薯外皮，拌在其他泔水里。那是我的主食，想想人类供给猪辈的潲水食物和在大同国吃到的美食，这生活的改变大到已超出我的想像。今天吃了烤熟的野薯，那味道别提有多捧！我们用木棒在火上架起烤架，然后把捕获到的虎鱼叉在木架上烤。野人们在鱼身上涂上矿井里的囟水，然后又撒上采摘后储藏起来的孜然种子，不久那香喷喷的烧烤就挥发出诱人的香味。小孩子们则围着火堆跳起家族舞，我呢，只是坐在一旁看着烤鱼咽口水。
山洞家庭的族长是一位老者。他的胡子在下巴上老长了，银灰色证明胡须的主人是这个家族里最年长的人，那意思也就是说，论资排辈，他也当之无愧。老族长可喜欢给我们讲故事了，大多是奇闻逸事，可能有很多是从他妈妈那里听来的。我和灵长族的那几位同伴听足了故事，也吃够了野人美食，但似乎还是感觉缺点儿什么。第二天，我终于发现了这缺少的是什么了。
睡梦中我总听到一股淙淙的水声在洞穴深处传来。起初我以为那是引水渠的泉水，但是一觉醒来后，我去盥洗池边洗脸时，那声音很清晰地从身后的黑暗中传来。咚——，像是一滴水落进深潭中。我好奇地盯着黑暗深处看，但是我很胆小，没有勇气一个人走到幽暗深处一探究竟。水灵和她的几位哥哥刚从外面晨练回来，我就把这个发现告诉了他们。他们似乎也跟我一样对洞穴深处充满了向往。我们一起去问老族长，他是家庭里的权威，应该可以解答我们的疑问。
“那是喀斯特溶洞！”老人说。
“什么是喀斯特？”我问，灵长族的伙伴们大概也跟我一样犯糊涂，所以我就抢先当了发问人。
“就是石灰岩受水的侵蚀后，长年累月形成的地下容貌。”
那就对了。怪不得水声是从地底洞穴的深处传来的呢。我想我终于找到一个好玩的去处了。我的提议立即获得回应。灵长族的成员显然也没有到达过这里，但是老族长劝说我们，溶洞里就像地下迷宫，没有向导大多数人都走不出去。但是这警告反而使我们的好奇心大发，无论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好吧，我会派我族最擅长搜寻的人带你们进去，”老族长说：“但你们必须听他的指挥，千万不能走散。”
我对食物的兴趣也受到影响，但我们还是在吃了一顿很饱的早餐之后才在族长指派的向导带领下朝洞穴深处的地下黑暗世界进发。我们的向导准备了几只火把带在身边。他还带了另外一位擅长攀岩和侦查的族人一起。我们和山洞里的家庭告别，然后跟着野人向导往洞穴深处摸索。当最后一丝光线消失在我们视野中时，洞穴一下子变成了深不可测的黑暗世界。我们努力让眼睛在黑暗中发现什么，但在这让人近于失明的地下世界，我们还是什么也看不到。流水的声音在变得异常强大，但我想这支队伍之中，没有谁搞得清楚地下河床的位置，因为似乎地下暗河像毛细血管一样布满了整个地底。
队长点起一只火把。微弱的亮光在我们周围劈开了一个目力所及的小口子，但是几步之外，黑暗重又投下阴影。队长将火把举在手里，他四处用火光探了探，然后选择了我们行进的道路。其实说是路，太过于勉强，整个地下世界，除了纵横交错的洞穴，所有人都不知道哪个洞穴可以通往外面的光明世界。
“跟在我后面！”队长向所有队员发出邀请，但每个人心里都在犯嘀咕。队长虽然精于探寻未知的世界，但在这个地下洞穴里，没有谁能够保证万无一失。
我们还是很乐意地照做，因为别无选择，就连这块土地的管理者灵长族的人此时也和我一样茫然无措。
“这里会不会有什么人居住？”我问。说句实在话，虽然我一向比较好奇，但这些人当中，也属我最胆小。我担心被什么地底下的未知生物吃掉。
吃人真是太可怕了。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人们都像我一样吃素，事实证明不吃肉也能保持相当的营养和体力。我不但不比任何人瘦，脂肪反而还有点超标。
“任何环境都会有适合它的物种生存。”天灵在我前面回答说。他似乎一点儿都不害怕，可能是因为他属于这块领地。“但爹爹跟我们说过，如果想得到一样什么，大概也要拿出一样相当价值的东西去换。”
我想天灵大概看出我的担心。当初是我挑起大家的好奇心，而且不顾野人家庭的族长劝告，现在我却反而在所有队员面前生了退缩的想法。天灵的话让我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于是坚定说道：“我想我们一定可以搞清楚这个地下迷宫，然后我们还可以就此探测画一张地图，给以后想探险的人使用，免得有些冒失鬼平白丢掉性命。”
大溪流在我们身下的石坡上向下游奔去，哗哗的流水声一直拖曳到地底下的幽深处。
“这应该是地下暗河的主流河床。”探险队的队长查看了一下地形后对我们说。我当然听不懂野人队长的语言，但是灵长族的伙伴们能够随时翻译成大同语让我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大同国真是一个奇妙的国家，虽然大同文是通行的语言和文字，但是它并非官方语文，因为宪法和法律保护每个群落的语言文字，而且所有人都以多样化为最大的骄傲，每个家族成员都可以在自己的聚落当中使用他们自己的语言。大同语只有在和别族交流时才会使用，而大同文字只会出现在官方正式公布的文件当中。
“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找到了出口？”我问。
在地下走了相当长的时间，我们一直都是在黑暗中摸索，火把的微光只能照出我们身边几步远的地方，一旦出了这个范围，则一切复又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地下探险可没有我想像中的好玩，长时间在黑暗中瞎窜，并且什么都看不到是一件很令人焦虑的事情。
天灵将我的问题向队长提出，他回答道：“顺着地下河床走的话，应该可以找到出口。但我们要有心理准备，可能需要走很久，而且很可能还会有其他意外的情况发生。”
我一心只想看见光明，所以催促野人队长带领我们赶路。队长将火把举过头顶，所有人紧随在后，沿着河岸陡峭的嶙峋石壁爬行。岩石河岸在一处突然消失，因为河床在此像陷落的坑，强大的水流奔涌而下掉进深邃的深渊之中。野人们将他们用蓖麻皮编织而成的绳索连起来，一头系在一根石柱上，一头扔进水流中，队长先跳进水里下去探路，我们都伸出脑袋在上面看着他，火把的光只能照亮一小段距离，队长很快就消失在河床下面的黑暗中。流水的轰鸣遮盖了我们急促的呼吸声，队长在下面探路的声响也被掩盖。我们只能焦急地等待。
突然下面传来一声口哨声，显然抵挡住了流水的干扰。它清晰地传到我们的耳朵里。两位野人队员立即向我们发出沿绳索滑下去的邀请。我自告奋勇，一马当先地冲到最前面。要说我是一点儿都不担心，那肯定在唬人。我之所以敢如此做，是因为前面早有野人队长侦查清楚，如果有危险，他肯定不会向我们发出安全信号。野人斥候的侦查能力，可能与灵长族的嘴猴一样厉害。我断定下面没有危险。
队长举着他的火把站在一块突起的巨大岩石上，他像一位灯塔的引航员一样给我们在幽深的地下暗河中正确的指引。我稳稳当当地落在石头上。当我甫一站稳脚根，就向上面呼喊。天灵是第二个下来的，接着是水灵，然后是另几位灵长族的朋友。两位野人队员是最后滑下来的。他们落地后，队长将绳索绑在石头上固定。回来的时候，这是爬上去的唯一通道，绳索可不能让流水冲走。
河水在下面汇集成一个巨大的水坑。我们跟在队长后面，小心地沿着水池边缘的岩壁趟过刚刚没过脚踝的水向出口涉过去。洄流轻缓，但它下面暗藏危机，谁也搞不清楚这里到底有多深。也许还有不知道的深水怪兽在这里潜伏，随时准备攻击闯进它地盘的莽撞家伙。走出深渊出口，后面的水流几乎成了静河。它们悄无声息地淌着，突然有一声轻微撞击水面的声音传进我们的耳朵里。这里太安静了，任何轻微的声响都逃不过活人的听觉。
“你们好啊！”一个声音从我们的头顶上传过来。借着此地从石缝里透析过来的微暗光线，我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天灵说：“你们好，蝙蝠王先生。”
我顺着声音传来的头顶努力看，终于看到上面石壁上倒挂着无数只长着翅膀却又像老鼠一样的生物。我想这就是天灵说的蝙蝠，其中开口说话的肯定是蝙蝠家庭的头儿。说话间，又有几只蝙蝠突然像没抓住光滑的石壁掉下来，然后扇动他们的翅膀掠过水面，一伸手，藏在水面下的小鱼就被他们逮到手了。这捕鱼技巧是我见过的最捧的，简直可以说是艺术家的杰作。我想我在中国的主人织网捕鱼的技术根本不能与蝙蝠相提并论。人类虽然有很高的智慧，但只有依靠他们发明的工具才能克服自然界的障碍。我想我在中国的主人如果不用网，他是没办法徒手抓鱼的，关键是他也没有翅膀，不能飞。抓到鱼后，这些俯冲的蝙蝠又落回到头顶石壁上倒挂着。我很好奇蝙蝠家族为什么都喜欢倒挂金钟，但在第一次见面就对人家的生活习惯问东问西是很不礼貌的行为，所以我忍住了。我要是这样倒挂着，不出一分钟，就会头脑充血晕过去。
“先生们，我们无意打扰，贸然造访贵地纯属机缘。”天灵十分客气地对这些倒挂睡觉的蝙蝠们道歉。
“天灵先生不必如此客气。”首先开口向我们打招呼的蝙蝠王像一位绅士回答说：“这是灵长族管理的地域，你和你的族人当然有权利来。再说，我们蝙蝠族的家，很少有人愿意来，很多人都把我们视为嗜血的怪物；倒是我们时常会去红彬林打搅贵府。你们能来，我们十分欢迎。”
“蝙蝠王先生如此说，真是我们的荣幸。”
“你们是从野人家庭的山洞里下来的？”蝙蝠王问道。
“正是，先生。”
“太了不起了。”蝙蝠王说：“在我所知的范围内，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穿越地下暗河到达寒舍。今天你们的到来，真是令我族蓬壁生辉。能够接待到这样尊贵的客人，蝙蝠族也当让世人刮目相看。”
“谢谢你的夸奖。”天灵说：“但我们是得野人家族相助才这样荣幸造访贵府。”
“你们都很了不起。”
我们谢绝了蝙蝠王的盛情挽留。本来闯进他们的居住地，已属无意扰乱蝙蝠族的平静生活，如果留下来接受他们的款待，那真是太过意不去了。我们还想尽快探明后面的路。蝙蝠王送给野人相当丰盛的鱼干，这些都是蝙蝠族一条一条捕捉的鲜鱼放在阴暗的地方风干的美食，已属十分珍贵和稀少，而对于靠采集为生的野人家族来说，这是最需要的食物。
走出蝙蝠家族的栖息地，光明似乎已经近在眼前了。洞口的光已在远处若隐若现。我们加快了步伐，一路奔跑着冲向洞口。地底的静止暗河在此时又变成狂野的溪流，一路奔放着跑出洞去。
“呱——呱——”
我停住脚步。这有点像婴儿啼哭的声音吸引了我。它从水下面的某个地方传来，难道是有狠心的父母把自己的小宝宝遗弃在这荒无人烟的地下洞穴？
“是大鲵先生。”正当我四处张望搜寻声源之时，天灵告诉我说。
“打扰您了，大鲵先生。”天灵和他的几个弟弟妹妹向着洄流的水面鞠躬道。
一个扁平的脑袋这时从水面下的岩缝里露出来。
“原来是灵长族的小朋友啊。你们怎么跑到这地下来啦？”他问。此时他已全身浮出水面，摆动尾巴，四肢在水下划着向我们游过来。他缓慢地爬上岩石，我这才看清楚，他全身暗黑光滑，有着像蝌蚪一样的尾巴，但大了很多倍，像青蛙一样的脚爪。
“我们和朋友一起来探险。”水灵回答说。
大鲵先生跟野人打过招呼。天灵又把我介绍给他，我热情地跟他握了握手。他的声音像婴儿一样动听，手虽然湿滑，但却很温暖。
“哇，这可真是一次冒险旅行。”
“是啊，先生。如果我们不来这里探险，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遇到您呢。能遇到您可是幸运得很，大同国里谁不知道您从不轻易露面呢。这次冒险真是太有价值了。”
到了大鲵先生的家，这次地下洞穴的探险也就结束。我们跟帮助我们的野人朋友告别，他们原路返回。我们继续向前走，准备穿过松柏密林回到灵长族居住的红杉林。天灵告诉我说，当地人都称大鲵先生“娃娃鱼”，因为他的声音听起来像婴儿的啼哭。但大鲵先生不太喜欢这个称呼，他和他的同族一生几乎很少发出叫声，而且他们的声音与婴儿还是很不同的。从年龄上讲，说他们像婴儿的啼哭就不准确，大鲵先生可是一百多岁了，而且据说他的家族可以追溯到恐龙时代，存在了几亿年。如此古老的家族，再加上大鲵先生一百多岁的年纪，换作是谁都不乐意被称为襁褓里的婴儿。
“今天真是太捧了，居然遇到两个从不轻易现身的家族。”天灵兴奋地对我们说：“我想即使是我爹爹，也没有这样的经历和运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