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武汉散发着战时吊诡的气息,华丽的欧式建筑里依然通宵达旦地狂欢,里头的人似乎都感受不到大厦将倾的颓势,都还是该玩乐的玩乐,该如何的如何;而遥遥相对的破旧屋棚里早已悄无声息,白日里辛苦讨生活的人们还是苦哈哈地坐在棚里沉默着,只有旁边的火堆毕毕剥剥的声响。处在两处之间的寓所,亮着昏暗的灯光,里头的人大多都神思凝重,只有在空袭时才会跑上屋顶数着****究竟又击落了几架飞机,那就是最活跃的时候。
其中一栋小两层楼的带院小寓所中,“我们可能要放弃武汉了。”赛军握着妻子的手,不无忧愁地说道。“我听师长说,近日就不守了。”
戚云看着几乎已经两个月每天都只睡两三个时辰的丈夫,原本甚是注意仪表的他现在头发油腻腻地贴在脑门上,胡子也都已经数天没刮,更别说破旧的军装,也已发黑了,而据说现在装备最好的胡宗南部已经丢了信阳,平汉路正面门户洞开,这更累得守城的赛军他们一日都不敢松懈,毕竟委员长至今都还在城里坐镇。
“赛军,我一个女人家不懂你们的世界,是守是退,那是你们上头的事情。我就求你平平安安,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说话间,戚云帮着赛军打了盆水来,铜盆铮亮,一汪热水幽幽地映出头顶的圆月,一晃一晃地散成了数片明亮。
“来,把头发洗一下。好歹也是成了亲的人,我还怕别人说闲话说我不够贤惠,叫你休了我呢。”戚云故作轻松地说着,掩饰着心中的慌乱。
赛军脱去外套,抓了抓头发,闻了闻手上的味道,自己也被熏得够呛,笑道:“怎么会,你这么贤惠。只是云儿,我今日跟你提这个事是让你有个准备,如果哪天真要是撤退,你就用黑布蒙上窗,尽量别出门,要出门也用锅灰把脸给糊了,安全一些。”
也许是觉得安排有些草率,赛军又继续说着:“我再远也都是会回来寻你的,再怎么着也都会有个安排,如果我不幸,唔。”
“快闭嘴,你命硬,漫天神佛都收不走的。如果我在,我会等你。”戚云两指按住赛军的嘴唇,坚定地说道,也许是怕丈夫不信,又重复了一遍:“如果我在,我会等你。来,先把头洗了吧。”一腔柔情蜜意尽在其中。
赛军低下头,也不说话了,心神却是颇为激荡,戚云打上洋皂,温柔地帮着丈夫洗着头,把那些污垢,那些不安都一点点地洗去,两人一时无语,院子里只能听到水落在铜盆里哗哗的轻响,如一首歌,伴着月色淌着,也许是佛祖怜惜,就连平日里通宵达旦响着的炮火声一时都听不到,也没有其他人的说话声,在这静谧中,月光下,许两人一个地久天长的美好记忆。
此后几十年,戚云每每撑不下去之时都会想起这一刻,那是大厦将倾之时最安静的时刻,也是最后的缠绵,有时候一份爱真的就靠一刻撑了一生。
第二日清晨,戚云未醒之时,赛军就上了战场,情况已经无比危急。
是日,十月二十一,广州陷落,日军截断粤汉铁路,武汉被日军东、南、北三面包围,业已已无险可守,也无必要再坚守,中华民国当局最终决定大撤离,放弃武汉。
晚上,也许是日本人也觉得胜券在握,没有像前几天一样加紧猛攻,驻守城里的将士只有零星几个还在驻守,其他的全都回了家跟家人团聚,没有人知道这是否就是真的最后一次相聚了,日本人这几年几乎是战无不胜,一路攻城略地,就算是武汉,拼尽全力都只守了四个来月,说是极大地消耗了日本人的兵力,可是谁又知道日本能有多少人,还有多少飞机坦克,这一退,也许就再也看不见武汉了。
“真是一语成箴。”赛军坐在桌旁看戚云帮他收拾着行囊,有些无奈地说道,“真是要撤了。”
刚一黄昏,戚云就看到了匆匆回家的丈夫,满脸写的都是重重心事,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赛军看见等在门口的妻子吓了一跳,强打精神着跟妻子开起了玩笑,她配合着笑了笑,把赛军迎进了屋子,装作什么心事都没有。
在买这套房子之时,为了低调,所有的装饰都从简,而且颜色也极尽平实,全都是素色的布缎,只有一对鸳鸯枕头用了大红,按戚山的话说就是在军中,无论如何,把自己藏在人群中总是不会错的,至少也是个平平安安,现在也不知是戚山在天有灵,还是这屋子确实买得好,赛军到现在都是一点伤都没受,人命跟韭菜一般一茬茬被收走,可赛军还是完好无损。
“赛军,该说的,我们昨天也都说了,今天我们一家人就好好地吃一顿饭,吃个团圆饭。生死之事,真是天注定的,我相信你能平安回来,我等你。”戚云把新缝的衣服死死地压了压,放进丈夫的背包里,抹去额头上的汗珠,笃定地说道。
陈赛军有些惆怅,也不知道怎么跟妻子道别,只觉得自己也大是不该,妻子父母新丧,自己还要离她而去,真是极残忍的,也多亏戚云自己坚强,这么短短的时日,更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般,把家里的大小事务料理得井井有条,所有的战友都称赞着自己取了个好妻子,更别说几年前就跟着自己的那帮弟兄,都是大嫂大嫂地叫着,时不时地就过来相聚一番。
“云儿,真是委屈你了。这几年我俩聚少离多,真正在一起的日子也许也不足一年,能娶到你真是我最大的运气。”望着妻子,肚子已经有些外凸了,肚里的小生命每日都在茁壮生长,只是在这个时节,怎么也都说不上是个适合的日子,赛军搂过戚云,轻贴在肚子处想听听孩子的声响,缓缓地说着:“孩子,爹爹就要暂时离开你娘亲了。我会在你出生前回来的,等等爹爹,好好待你娘,别踢她。”
戚云一手扶着腰,一手摸着赛军的后脑勺,笑道:“我就盼着他出生后别打仗了,安安稳稳一生,不要像你这么漂泊。”
“嗯,如果孩子出生,是个男孩,就叫思平吧,女孩,也叫思萍,同音不同字,思望和平。”赛军抬起头,盯着戚云的眼睛说道。
“你是父亲,你说了算,不过如果那时候你还没回来找我,我就管孩子叫念君了,思念夫君,盼着孩子的名字能让你早日回来。”戚云也有自己的执着,男人一生渴望建功立业,自然对家庭的凡俗事物就考虑得少一些,而女人则更希望家庭永远和睦快乐,对于世道对于天下自是不太关心,不过要不是这乱世,按照着老话说的,好男不当兵,好铁不作钉,戚云也不会和赛军成亲了。
“好,就依你。孩子长大,我们俩个怎么也都会陪在他身边的。”赛军抱着妻子,久久不愿意松开,他竟也感觉眼眶有了一些湿润,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一刻他也都忍不住了。
舍不得妻子,也舍不得尚未出生的孩子。
俩人说了一会话后唤过戚荣、裳儿还有老秦那些个下属,一大家子熙熙攘攘地坐在厅里准备吃饭,战时的武汉也没有太多好吃的,几个碗碟里都是随处可见的普通菜色,引人兴奋的还得是男人面前的一小瓶酒,这些酒可是紧俏货,战时好几个月都不一定能喝上一口。
赛军看着情绪莫名高涨的下属,心里着实有些酸楚,除了他自己有家室其他人都是实打实的单身汉,年纪最大的其实也不过二十三岁,本该是在家成亲养孩子的岁月却都付诸战场,而且这一次大撤退,根本不知道路在何方,也许是他们故意不去想未来,不去想理由,才能显得如此开心,举起酒,大喝一声:“喝!为了胜利!”
“为了胜利!”每一个汉子都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呐喊,哪怕是平日里说话有些懦弱的戚荣在这一刻显得雄浑壮烈,一口饮尽,纷纷开始抢着盘里不多的菜肴,只有米饭管够,吃饱了才好干好仗,赛军看着桌子上的一篇狼藉,有些欣慰,他暗自想着,就让他们这么开心一天吧,等明日里,他们也就得明白了,云儿也就明白了。
想到这儿,赛军搂过老秦,悄悄地跟他说道:“老秦,你跟我最久,来,你代我一人一杯,喝开心了,喝完了我还有珍藏。”
老秦一听狂喜,嘿嘿地笑道:“大哥,还是你最懂俺。这几个月,俺的酒虫都要吃掉俺脑子了,保证兄弟们喝得开心。”
说完老秦拎着个酒瓶,逐个找人喝起来,哪怕是连声推脱的戚荣,老秦都一把拉过就直接灌,还嘟嚷着:“俺还没见过不给面子的,说书的,你也喝!”
戚荣几乎是被灌得翻了白眼,还在死命抗争着,可是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伙计怎么扛得住,酒液还从嘴角溢出。
见到酒液被浪费了,老秦老大不开心的骂道:“真是书呆子,连酒都不会喝。”
被灌完酒的戚荣一下子酒劲就上了头,委顿在墙角,人事不省,裳儿拖都拖不起来,只能放弃,惹得她好一阵不快,不过很快就被其他人热火朝天的干劲鼓动起来,咯咯地笑着,只有戚云跟赛军两人喝着茶,静静地看着这也许是末日的狂欢,每个人都是夸张地笑着哭着叫着闹着。
屋外夜凉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