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周围大姐大妈们好奇的问话,戚云苦笑着不知道从何说起,自己也才二十多,人生漫漫长路才走了一小程,哪能将外界看尽呢。
其实戚云了解外界也多是从认识赛军才开始真正踩上了坚实的土地,之前的生活她一直都是生活在父母的羽翼之下,被带在半空中,看不到太确切的现实,戚家在那个县城虽说不是大富之家,但至少也是衣食无忧,所以就连连年的战乱也只是让戚云觉得父母少见了些,说话愁绪多了些,平日里那些和平年代反正一年四季都有大半年都在外面跑着行商,却也不感受家庭遭了什么变故,戚云自己整日就在家里纳着鞋底,缝着鞋面,勾画着枕头的花样,过的是天上的日子,全无地气。
在家里,戚云有时候也抱怨过父母的安排,都已经是民国了,又不是前清女儿家不能抛头露面,况且自己已经读过这么多书,听过那么多教诲,见识上想必已是巾帼不让须眉了,恨只恨自己是女儿身,要是男儿郎,早就出外建功立业,光耀门楣。
这个想法从戚云懂事起就一直深刻在脑中,有时候父母回家她还会缠着爹娘说要跟爹娘一起出门行商,走好这一次生意,只是父母听了戚云的央求,总都只是笑笑,说下一次,下一次,然后岔开话题,只是跟戚云聊聊家长里短。
直到那日,父母出去月余了,听说临县被北方溃逃的官兵给抢了,马上就要来这边了,戚家下人们一大早做事就慌慌张张的,戚云虎着脸训斥着在剪枝的几个家丁,他们心思一看就没在做事上,都在担心有没有人会来抢,就连不多的绿叶也都误剪了。
戚云摇了摇头,知道这时候做事也是为难了他们,唤过管家老夏,让他多盯着点,不出什么大的纰漏就行。
管家老夏已经七十来岁了,精瘦精瘦的,从小就在戚府长大,陪着戚家老太爷读书,经商,年纪大了,腿脚不那么利索了,也就退了下来,让几个年轻后生顶了上去,自己只是在院子里看看,转悠着指点下。
在戚府这么多年,戚家老爷太太出门的时候家事都是交予老夏处置的,对于戚云自己而言,老夏跟自己已经不是单纯的主仆关系,更多的是亲人,什么事情就算是不问爹娘,也都会问问老夏,小时候闯了祸,也会躲在老夏的身后,由他去向爹娘求情。这么多年,老夏在宅里威望也重,可是说是除了老爷太太其他人最敬重的人了。
有老夏在宅子里,戚云就像有了依靠,可是吃过午饭后,突然又传来消息,有支军队已经进了县城,看样子是往戚府的方向来了,这一下,所有的仆佣都真正慌了,年纪小的几个女娃甚至已经开始哭泣,而父母还在外未归,戚云如同受惊的鸟儿慌乱不知所措,顿时感觉天塌了下来,只得闭上房门和贴身丫鬟裳儿躲在里头,听着外头的声响。
那一刻,她才感觉到父母的善意,那些不说话的微笑含义,真是自己火候未到,并不是父母不肯让自己去撑起那一片天。
“不如我们分家吧,反正都这样了。”有大胆的下人起了坏心思,开始带头拿些值钱东西。有人带头,自然就会有效仿者,这一下家里彻底乱了。
戚云不敢打开门,一向和气的下人现在看起来都如野兽一般,叫嚷着:“东家,对不起了,送给外人还不如给我们。”听起来都还是兴奋多过恐惧。
就连堂屋里摆着的两个个仿景泰蓝的大花瓶也都被砸碎了一个,而老夏拉谁都拉不住,还被冲撞的下人带得跌坐在地上,兀自气得发抖,白胡子凌乱在风中。
“你们这样做,对得起老爷太太么,对得起小姐么!”老夏愤怒地喊着,声音嘶哑而不甘。没有人停下,顶多也只是顿了一下,然后歉然一笑,又继续寻找值钱的东西,只有一个家丁没有动,过来扶着老夏,两人靠着柱子,看着院子里的乱象,眼角都有了些泪花。
老夏认得这是戚荣,也是从小被戚家老爷抚养长大的孤儿,平日里一天话都说不出一句,只有跟着戚云的贴身丫鬟裳儿的时候才会说些书里看来的故事,搏她一笑,换做其他人他又会变成闷嘴葫芦了;老爷在家的时候他就陪着老爷在书房里查查账,做些其他诸如磨墨的事情,所以也显得格外文弱,老夏抓着他的手,满是无奈。
正当戚云脑子乱成一锅粥的时候,“砰”地一声枪响,宅子里尖叫声四起,顿时安静了下来,是逃兵已经打了进来么,身子一激灵,就像被一桶冷水直接浇透了,她颤抖着拉着身边的裳儿说道:“裳儿,来,帮我找下剪刀、钗子,不要怕,他们要来,我们就跟他们拼了。”
裳儿点了点头,颤抖着在地上爬着往戚云平日里收首饰的箱柜去,小心地拖开那些抽屉,尽量不发出声响,正翻找着,没想到大门吱呀的声音响起片刻后,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吼道:“搞么子啊!都给老子停下来。都给我别动,把东西扔下,这个家有人管么!”
听见这声呼喝,院子里的安静静得如同可以掉下一根针来都能听闻,紧接着又是哭爹喊娘一阵闹,还有胆小的听见枪声跌倒在地都失禁了,抢得的东西也是散落一地,戚云在窗上戳出一个小洞,看向外面,那举枪的人看上去挺年轻的,是****的军装,军靴也是铮亮,帽徽上那青天白日的标志极是顺眼。
不像是兵痞啊。戚云心里思索着。
老夏站了起来,这短短的一个时辰让他苍老了许多,喉咙被什么堵住了,试了几次也没说出话,更别说戚荣,原本就懦弱的他,自从那军人进来后就从没抬起头来,只是扶着老夏盯着地面,身子发着抖,仿佛要在地面打一个洞直接遁走。
戚云见这场景,跑到柜子里翻了翻,揣了把剪刀在兜里,示意让裳儿别出去,自己整理了衣裳,把眼泪抹干,施施然地走了出去,推开门,敛了敛裙角,戚云收住心里的不安,落落大方地开口问道:“军爷,我是这家的小姐,请问有何贵干?”
她说话间,细细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这个军官,身高五尺有余,算不上高大,眼睛却是炯炯有神,可一双眉毛到末端显得有些散乱,就连嘴唇也是细薄,戚云突然想起母亲说的,这男人呀,唇红齿白细嘴就是薄情之相,无意间撇了撇嘴。
老夏见得小姐出来,有些担心,让戚荣扶着自己去到戚云身边,垂手站着,再怎么着自己都得站在小姐身后支撑着,戚云也反手抓着老夏,顿时觉得安心了不少。
“我们团是新来你们县驻扎的,你这宅子最大,我们团部需要借用两间房。不是白住,租金我们也会给的。”那军官说话明白,指了指自己身上的军徽示意道。
“唔,可以的。”各种念头飞速地在戚云脑袋里转了转,戚云回道。
“我叫人收拾一下,租子还是算了,你们也是为了保护我们,怎么好让你们交租。”戚云想着虽说宅子里住进许多陌生男人不合适,但万一拒绝了,军人变成强盗可就更是麻烦,他们虽然住进来了,可至少这宅子名义上还是自家的。
走一步看一步吧,戚云背在身后的手绞了绞。
戚云自己也觉得诧异,对着这么一个陌生人,还是拿着枪的军官,为什么自己能这么侃侃而谈,完全不像平日里那个对着外人还会脸红害羞的自己。
“那就多谢了,我这就回去告诉我们团座这个好消息。只是小姐,只有你一个姑娘家在家里还是要小心下你的下人,这么些人,真是不安生。”这年轻军官严厉地扫视了周围一眼。
“我叫陈赛军,团副官。这段时间麻烦您了!”对着戚云敬了个军礼,戚云连声说着不客气,把陈赛军亲自送出了家门,也是感恩他这一来解了围,也是为以后相处做着准备。
他前脚刚走,后脚戚云回过神来,压住了惊,安抚了老夏,看着周围那些不知所措的下人,让戚荣把椅子搬了一把出来摆在天井里,把门闩一拉,戚云现下把最初的慌乱压了过去,又得知有了军队入驻,自然腰杆子也感觉硬了起来。
毕竟生在商人家中,也不是说没有见识,戚云只是没自己处理过这等事情,只是开始慌了神,这一下缓过来了,更有了强援,不用些手段,只怕再听到什么流言戚家的脸真的都要丢光了,毕竟爹娘还是经常要出外,自己还是要立威,戚云如此想到。
戚云回房换了件红地绣银高领子棉服,艳红看着有些逼人,原本时时诚恳笑着的脸也敛得如数九寒天,把手拢在个袖炉上,又让裳儿提一个小火炉放在脚边,放一条乌木椅子在天井中,敛神端坐着,腿上还搭了条毛毯,让家里哄抢了东西的仆佣站在照壁前,贴墙站好,就算是那些吓到失禁的下人也是如此,丝毫不管风中还传来阵阵臭气。
徽派建筑雪白高耸的照壁在这样的场合显得甚是渗人,戚云也不训话,就是一口一口地喝着甜汤,一会跟老夏唠唠嗑,一会让戚荣说个小故事,还说起了小时候自己淘气摔破父亲一件瓷瓶多亏老夏挡着才没被父亲打坏的童年趣事,仿佛眼前那些人未存在。
一群人贴墙站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如何是好,小姐平日里一向和和气气,顶多发些小脾气,像这样子的场景倒真是第一次出现,心里也都各自害怕,拿不准小姐究竟是要如何。
不多久,气氛越发地冷硬,寒冬腊月的,戚云有个小火炉在脚边的温暖还不觉得多么难受,那些穿着破旧棉衣的仆佣可是越发受不了了,更别说裤子湿了的,感觉裤管都要冻硬了,过了估摸得有好几柱香功夫,还等不到戚云的惩戒,终于有人忍不住了,还是那个带头抢东西的下人,一脸横肉,平日里看家护院的是一把好手,跪下来道:“小姐,对不起,是我们鬼迷心窍。您说吧,究竟要我们如何,干干脆脆的,别这样晾着我们了,也都这么多年了,大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真是一时脑子不清楚才做下这等错事。”
有人牵了这个头,其他人也开始不安分起来,乱糟糟地说:“小姐,您给个痛快,要怎么样,都行。”不过,听那语气真正悔过的却不多,都是说着自己有这个苦衷,有那个苦衷,有些顽劣的更是说给个痛快,要不就赶出去算了。
戚云知道自己平日里不大管事,下人都不太服自己,现在终于惹出了祸端,老夏毕竟年纪大了确实也不能太依赖于他,她明白现在只能以安抚为主,要不整个家都要散了,戚云开口说道:“我知道你们都有苦处,担心我们戚府被抢,你们什么都没有了。但是,毕竟你们犯了错。”
但是之前,那些下人都觉得这小姐果然年轻,还是只能依赖着自己,可但是一出,气氛瞬间就变了,戚云语气瞬间变得冷硬,把手里的茶杯放下,冷眼瞥着眼前站的这一排人。
“第一,我不会送你们去报官,你们毕竟在家里也做了这么长时间,我相信你们只是一时糊涂。第二,大错也没完全犯下,我戚家还是戚家。可是,毕竟对东家如此不敬,是犯了大忌,而且你们真正让我们戚家在外人面前丢了面子,这商人家的,里子是要紧,我们里子就是一个信字,从未丢过;但是这面子也不能落下,面子我们拿来走江湖,给别人看我戚家究竟如何,你们这次落了我们戚家面子,也是大忌。不过,现在这世道,离了我们戚家,你们也是无家可归,今年的银钱是别想了,还要帮忙侍奉好那些军爷。”戚云望着相识多年的仆人,确实也不相信他们是多坏的人,便这样不轻不重地处罚了,也算是惩戒。
老夏见戚云分寸还算是拿捏得极稳,赞许地暗自点了点头,想自己来说这番话也无过于此了,不过领头的不罚,怕是还是让人容易看扁,不过这是戚云第一次主事,他也不好多说,准备事后找时间再同戚云说说。
“谢小姐,我们服,我们服。”站了许久的仆佣人乱糟糟地跪了下来,纷纷磕头,想起不用去见官也是对戚云心存感激,毕竟听说去过那的不是掉了一层皮就是断了一条腿,反正没有全身而退的,这磕头也是诚心感恩。
戚云见前面跪倒了一片也是心有戚戚,这乱世,虽说自个儿感受颇微,可终究还是如丝缠绕住了自己,悄无声息地侵蚀着,只是自己平时没注意。有了这一次,她也知道这兵祸的影响该是会有多大,就连一贯相熟的人都会变了个样子,更别说是萍水相逢的路人,真要是逃难呐,不下绊子便算是好人了。
“爹爹,妈妈,你们在哪啊。”让仆人们各自散了的戚云一个人倚在窗台上幽幽地想着至今未归的爹妈,院子里除了那株腊梅还有些颜色,真真是百花凋零,也没啥好看的,一片灰扑扑的,裳儿在旁边纳着个鞋底,倒是通红通红的,总要有些喜庆的样子。
晚上戚云把老夏叫去了书房,问道:“夏爷爷,看到那支军队了么,究竟如何?”
“我让戚荣去看了,他胆子小,隔着远远地看了下,说是应该没什么问题,看上去是正规军。”老夏并不怎么担心,他对这年轻军官陈赛军的印象极好。
可是再怎么着,这年月,手里有枪就是大爷,一群大爷住进屋子里来了,总还是有些担心,两个人合计了半晌,却也说不出个什么东西,只能看明天那军官再来是什么情况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要不还能如何,两人都有些惆怅,睡前戚云想起了白日里见过的那军官,对明天好歹提起了半分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