芍药阁。
斗彩缠枝花卉纹双耳三足香炉,袅袅檀香升起,紫色绫绸纱帐下,半遮半掩着葡萄纹花梨木架子床,床面之上,少女面色苍白,紧闭双眼,嘴唇干裂,似梦靥,小口一开一合,喃喃地不知叫唤着什么。
这四下,丫鬟仆妇们忙忙碌碌,无人注意到少女的动静,个个端盆换水,叫嚷声不断。
“小姐高烧还没有退,你们弄这么热的水干什么!还不去换冷水!”一个身着玄青色褙子的仆妇趾高气昂地骂着。
被她口水喷溅到小丫鬟绿儿面色一紧,忍不住咬牙回嘴道:“马嬷嬷弄错了,这水本就不是给六小姐用的,天冷了大家都冻着手,这水只是用来浸泡……”
“啪”地一声巴掌声响,绿儿的左脸上霎时变得通红,她不敢置信,一双眼珠阴沉之极地看向马氏,马氏见此生恼,立马猝了她一口,“还敢还嘴了!还不快去换水!你们这些贱蹄子,一个个还敢比主子更养尊处优了,赶明儿地我一个个收拾你们,教你们……”
“马嬷嬷,”一个娇柔的声音从屋外传来,来人一身浅红色海棠对襟衣,外罩银灰色云霏妆花褂,眼尾上挑,眉眼细长,目光高傲地看了马氏一眼,嘴角微勾,“人老了,架子也越发大了,这地方是你们说嘴的地儿么?”
“八小姐!”马氏见此一惊,脸色一变下立马浮起了笑脸,赶忙迎了上去,苏锦幽的丫鬟挡在马氏面前,马氏讪讪一笑,退后一步,绿儿嗤笑一声,慢慢退后。
苏锦幽懒懒道:“父亲走了?”
马氏忙笑道:“寅时大夫看过后,老夫人受不住,和三夫人先离开了,老爷又坐了会儿,吩咐我们好好照料小姐便也离开了,不过听说这会子又回上房了。”
马氏想了想,全然不知自己这话一说,苏锦幽的脸色却阴沉了下去。
她身后的丫鬟细云见此,忙瞪了马氏一眼,“小姐让你说什么就回答什么,不该说的话就不要自己嚼舌根乱说!”
马氏恍惚,反应过来后一颤,这才明白过来,上房是夫人良氏的住处,虽说这会子夫人病危,但秋姨娘也病的不轻,这些话能避免还是应该避免的。
她想通过后,才方一笑,正要说什么话,苏锦幽已有些不耐,径直走向前去,“六姐姐还没好么?”
“还是烧热不退,”马氏腆着脸忙道,看着躺在床榻上的虚弱少女,“不过太医说只要烧退便无大碍了,将将才叫严重呢!这会子好多了,可大伙忙里忙外的,都不敢怠慢。”
马氏一边说着,还一边瞧着苏锦幽的脸色,不过苏锦幽这片刻又刚好背对她去,让她怎么也瞧不着了。
丰润的小手缓慢抚摸着苏锦诗的脸庞,苏锦幽垂下眸,轻轻捏了捏手下的小脸,微微,又加大了力道,床上的人似有感应,小嘴开合着,不知喃喃细语着什么,而她面前的女子,一瞬间,却恍惚了恍惚,眼神变得有些雾蒙蒙,似是想起了什么。
同样的虚弱,同样的无助,她躺在精雕细刻的花梨木架子床上,铺盖着镶金丝牡丹大红撒花丝绸布衾,而她,却躺在冰冷潮湿的地面,身上只着单衣,在天寒地冻中慢慢等死……
无论怎么呼唤,都没有一人回应,只有冰冷的墙面,破败的扇窗,凄冷的寒风……
同样是苏锦诗,同样是平西侯府六小姐,她尊荣无限,她却孤苦无依,被丈夫嫌弃、被小妾谋害、被亲子误会……
就连到死,也不曾喝过一口暖汤,盖过一席衾被,容得一方棺木……
一世尊荣,临了灯尽……
细云盯着苏锦幽一阵,轻声唤道:“小姐?”
唤了五六声,苏锦幽这才回了些神,迷茫看了细云一眼。
袅袅的檀香四溢,屋中烧了炭炉,温暖舒适。
左侧,是花梨木大理石条案,上面,摆放着各色鲜蔬瓜果、一个偌大的弧形云纹玉石、一个斗大玛瑙花囊,插着三根虬枝。
条桌两侧,是大小榆木可升降式座灯一对,旁边,是一个装摆着奇怪兵器甲胄碎块的核桃纹花梨木书架。
房中并无字画装饰,只挂着一张偌大的虎皮,一把无箭之弓,当中一个八扇通景庭院博古纹黑漆款彩屏风……
与过去自己富贵逼人的装饰不同,房间中处处透着不输于男儿的大气,是这个苏锦诗的风格……
抽回神来,苏锦幽心中慢慢一凉,自己是苏锦幽,是姨娘的女儿,不是侯府的六小姐,不是平西侯府的嫡系,而这个女子……才是。
她的眼神,慢慢生冷,右手,有些不由自主地扼紧了被褥,惊得细云失跳,忙地遮掩上前一步,轻声提醒道:“小姐?”
苏锦幽明白她的意思,渐渐松开了手掌,一旁的马氏看了眼身后捧着锦帕不敢上前的小丫鬟,犹豫了一下,探身笑道:“八小姐?”
苏锦幽不闻,马氏又试探地喊了一声,苏锦幽听到了,直到马氏又喊了一声,才慢慢回头道:“怎么?”
马氏笑道:“该给六小姐换张帕了。”
苏锦幽瞥了眼身后的丫鬟,看了眼细云,淡淡道:“给我吧。”
那丫鬟犹豫,细云已上前夺下锦帕,趾高气扬道:“这儿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那丫鬟抿唇,看了马氏一眼,马氏还未说话,苏锦幽便懒悠悠道:“这儿有我就可以了,大家先去歇着吧。”
此话一出,四周的丫鬟都看了马氏一眼,马氏自然是乐得清闲,但同时,又生怕苏锦诗出了什么事,想了想,忙笑道:“是是是,奴婢们这就出去,不过八小姐也不可累着了,如果有什么事,尽管使唤奴婢们就是了。”
苏锦幽眼神有些不耐,细云见此,轻哼了一声,瞥了马氏一眼,“好了好了,让你们下去就下去,别废话了!”
马氏讪讪一笑,忍住气,六小姐极疼爱八小姐,她可不敢给对方一点气受,招呼着一周丫鬟,放下活计便一个个退了出去。
房门轻轻关闭。
苏锦幽这才转而,看着躺在床上的苏锦诗,将锦帕又递还给细云。
“小姐,这?”
“让你拿着就拿着!”
细云不敢多嘴,将锦帕恭敬拿好。
苏锦幽半倚靠在床沿边,瞧着床上的少女,嘴角,懒懒勾了勾。
烧吧,烧吧。
烧坏了最好。
永远不要醒来……
你不懂得珍惜,自会有人珍惜。
她懒悠悠地闭上眼。
“哎哟,九少爷,这儿可不是您呆的地儿!可不能进去……可不能进去……”
“姐姐呢……姐姐……姐姐……”小不点声音软软,屁颠屁颠跨过台阶便跑了过来,房门砰地一声推开,小短腿从角门窜了进去。
苏锦幽皱紧了眉,刚一起身便看到苏承宣睁大了一双星眸,嘴角一咧便奔了过来,欢喜叫道。
“姐姐在这!”
“他怎么进来了?周妈!”
苏锦幽不喜欢苏承宣,明明不过是个姨娘生下的种,却只知道黏着苏锦诗,每一次,老远就能听到他飞奔朝苏锦诗叫姐姐,让人心烦。
左手一提,止住了苏承宣的步伐,苏锦幽冷冷地冲进屋的马氏吼道:“这儿是他能呆的地儿么!周妈呢?”
“在这儿在这儿!”周氏擦擦手上的苏承宣的口水,忙地小跑了进来,“八小姐,奴……”
苏锦幽甩手将苏承宣朝周氏一丢,一眼不理苏承宣眼中的委屈,不耐道:“把他带出去!”
“我要看姐姐!”苏承宣瞪着眼,气呼呼地朝苏锦幽道。
“这儿没有姐姐,出去!”
周氏抱着苏承宣便往外走,苏承宣急了,不依饶,小短腿在空中扑腾,“姐姐在那呢!”
“少爷乖,听话……”
“姐姐……姐姐……”
“快点带他出去!”
“这就……”
“……水……”
一片吵嚷中,床上的少女,终于吐清楚了喃喃的话,干涸的嘴唇微微起合,她慢慢道:“……水……”
马氏喉咙动了动。
“……水……”
少女的眼眸微微一动,挣扎着,睫毛微颤,慢慢,睁开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