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开,夏开,记得······来找我。”少女熟悉的话语犹在耳旁回响,声音低缓,宛若吟唱。
夏开又看见了她。
那位背生巨大黑翼的女子被固定在巨大的木桩上,寸许长的龙骨钉将她的双翼狠狠钉在木桩上,黑色的血液顺着木桩流下,沿着石阶一层层漫下。
夏开站在石阶下仰望着她,少女低垂着头,那是一张美丽的脸庞,美得令人心惊,恍惚并非是这世间所有,黑色的长发垂到少女的脚踝,发尾弯曲,似是包裹着少女娇小的身子,那真真是来自创世前的遥远而罕见的美丽!
“归蓝。”夏开低声喃喃,向着少女伸出手去,想要触碰那绝美的脸庞。
纤长的睫毛微颤,少女缓缓睁开眼睛,那是一双血色的眸子,眸中星光点点。
她俯视着台阶下的少年“夏开,夏开,记得······来找我。”语调虚弱而优美。
“夏开,你已经脱离封印,可为什么你还在哭?你又一次回到这里,你究竟想要什么?”台阶上的少女俯视着他,缓缓朝他伸出手去。
夏开急急拾级而上,一把握住少女苍白的手,将少女的手心贴在自己脸颊上,他近乎急切的细碎的吻着少女的手心“归蓝,归蓝,归蓝······”
“呀!这倒霉玩意咋还耍流氓呢!”男人粗糙的声音如惊雷般在夏开耳旁炸响,他猛然睁开眼睛。
一个年轻男人一脸嫌弃的看着他,夏开猛然惊觉自己的失态,一把松开了握住男人的手,苍白的脸上染上些许红晕“对不住。”
那汉子豪爽一笑,拍了拍夏开的肩膀“没事,大哥都是过来人,碰到喜欢的女人就要大胆去追嘛!死皮赖脸的也要把她抱回家。大哥你说对不对?”
那汉子侧头去问倚靠着门框的人。
漠广轻轻的转过身,怀中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粗糙的大手轻轻拍打着襁褓,他看了夏开一眼,旋即又将目光放在自己兄弟身上“对个屁,吵醒我儿子老子跟你没完。”
门外传来孩童欢乐嬉笑声,几个小孩在院子里打闹。
漠广哄睡孩子后将孩子放在小床上,屋中间的小火炉汩汩的冒着热气,发出阵阵肉香。
“哟!煮好了!大哥快给嫂子端过去吧,她现在身子还很虚弱。”漠北跳到炉边蹲下,狠狠吸了口气“真香啊。”
漠广一巴掌拍在漠北头顶“这是你嫂子的,少他妈在这里流口水。”
漠北吃痛的捂住头“我不稀罕!”
夏开看着他们,唇角弯了弯,轻笑出声。
漠广听见夏开的笑声,对着他微微抱了抱拳“让小兄弟见笑了。
夏开摇摇头“无妨。”
让人很羡慕呢——这样的兄弟情谊。
“对了小兄弟,你是哪里人氏?怎么会在那里迷路的?”打发自己的弟弟将肉汤给老婆送去,漠广随意的靠在门框上询问夏开。
夏开想了想“我是九之国的人。”
“九之国啊,离这里也不远,从这里向东南方大约十五里,你可以看到一座山,那便是九之国的国界了,翻过那座山便是九之国。”漠广向着东南方看去。
夏开自然听出了这送客之意,披衣下床,然而还不等夏开说出辞别的话语,漠广再度开口“对了,听说九之国的长生祭马上就要举行了,非常热闹呢,抽个时间也去凑凑热闹吧。”
长生祭三字甫一入耳,夏开身子一僵,脸色略微白了白,神色却是如常“是吗?长生祭快要开始了啊。”
那场盛大的祭祀啊······
夏开闭了闭眼,他仿佛又看见了那被钉在高高的木桩上的少女,她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眼里噙满泪水,嘴唇干裂出道道血口,世人都在欢庆,欢庆这场盛大的祭祀,可她却定定的看着他,嘴唇费力的张合着,想要说出一句完整话语“夏开······快走······离开这里。”
那场百年前的祭祀啊······
一百年,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
离九之国上一个朝代的结束也已将近百年,但那个前王朝勾心斗角的血味和糜烂,关于那时的一幕幕,至今都历历在目。
那是他第一次离开无妄之森进入九之国,也就是在那里,在他那刚刚开始的漫长岁月里,他遇到了归蓝。
那时的九之国还未被统一,九座城池各自封地为王,而归蓝,便是当时九座城池之一——炼狱城的城主。
那个九之国的王族少女当时不过十六岁,是炼狱上代城主的独女,在老城主死后,她便继任成为下一任城主。
她美丽,强大,术法也是出类拔萃。但这样美丽的她却有一个被世人所不齿的母亲——相传老城主在年轻时曾丢弃家中的原配夫人远走他方,几年未曾有音讯,再度回来时,便多了这么一个女儿,至于那个原配夫人,老城主终其一生也不曾碰过她半点身子。
没人知道归蓝的母亲是谁,也从没有人听老城主提起过,甚至是归蓝自己,都说不清自己母亲的模样。
她曾这样告诉自己“母亲在葬礼上哭的很伤心。他们都说,要是没有我,她也不会沦落到那样悲惨的境地。”
她是指那个老城主原配夫人,那个看似慈爱,却总是目光阴鸷的老妇人。
莽莽九国分分合合,忍受了太久的平静,终是有人带兵而起,想要一统九国。
那场战役死伤了无数人,夏开亲眼看着一片片肥沃土地燃气战火,他看着她持剑在战场厮杀,鲜血染红了她的眼,黑色的羽翼从她背后伸出,他听到那个阴鸷的老妇人在战火中大喊“那是炼鹰啊!杀了它!杀了它!”
那个伙同其他八国,将炼狱城拱手相让的老妇人宛如一个疯子般,在战火中披头散发的大呼“杀了它!杀了它!那是不详的种族!那是该死的种族!那是······魔人的种啊!”
她像是想到了极其恶心的事情,忽地弯下身子呕起来“归海,这就是她的真实身份吗?哈哈,难怪,难怪!难怪你一直不肯告诉我!那竟是一只畜牲的种!”
原本被城主的英勇杀敌鼓舞的士气高涨的战士们,在看到城主的那番模样后,全都呆愣在原地。
是呀,他们英勇强大的城主啊,竟是一只炼鹰,竟是一只魔人!这让他们怎么相信!?
千年前的血腥战役至今仍在流传——那个身负强大力量的种族奴役买卖人类,将人类践踏于脚下,甚至大肆屠杀人类去喂养他们桊养的凶兽!
走投无路的人们建起高高的祭台,日日夜夜向上苍血祭祷告,恳请老天降下神力,拯救他们于水火。
大理石的祭台被鲜血浸透,即使是时隔千年后的今日,那被血浸染成红色的祭台仍是散发着浓浓的腥味。凡是看过那高耸入云的血腥祭台的人,无不动容于先辈们的英勇。
那个持剑的少年便顺应天命而出现,带领大家将所有的魔族和凶兽赶至最西方,一剑裂出无妄之森,将所有魔族凶兽生生囚禁!
那个本该被永久囚禁的恶劣种族如今又出现在众人眼前,还是自己的城主,巨大的背叛和荒谬感使炼狱城的士兵错愕呆愣在原地。
当时还是孩童模样的夏开站在高处冷冷看着那在战场中奋力厮杀的少女,似是感受他的目光,那个背生黑翼的女子猛然回头看他,美丽的眼里满是不敢置信。
在夏开冷冽的目光中,数十把长戟穿透归蓝的胸口,将她稳稳的固定在战场中央。
负隅顽抗的炼狱城被破,一切不服者皆被屠杀。
九原城的城主负手站在夏开身后,他笑眯眯的摸摸夏开的头“好孩子,干的不错,我这就告诉你回去无妄之森的办法。”在他的手离开夏开头顶后,两个乌青的指印出现在夏开的额角——他是想杀了他的,因为他也是魔族。
但王者的骄傲不允许他这么做——他答应过这孩子,要让他回去无妄之森。他并不怕魔族挣脱封印卷土重来,因为那个人留下的力量,他们已经找到了合适的使用方法,那足以将魔族再次囚禁。
“其实你大可不必担心。”年幼的夏开缓缓开口“除了我,没人能从封印中挣脱出来。”他自嘲的笑了笑“而我,只是一个没什么用的废人。”
九原城城主垂眼看了看他,这孩子并没有说谎,每个魔人身边都跟随的有至少一头凶兽,而这孩子身边,什么也没有。
年幼的夏开紧紧攥住了拳头,指甲深深抠进肉里,淡金色的血液渗透出来——那是魔人血液的颜色,唯一可以使魔人显现出本来形态的东西,在归蓝出战前夕,他将自己的血混在归蓝的茶水里,亲眼看着她喝下。
他看着战场中央那个低垂着脑袋的女孩,披散的黑发垂到一汪血泊中,美丽而妖异。
夏开站在常山之巅再度回望时,他看到了那场盛大的长生祭,终于恢复了和平的人们穿上艳丽的衣服,在九城统一而成的九之国内举行那场祭祀,他看到那个将死的女子被钉在巨大的木桩上,被树在长生湖中央。
第一代帝王站在高台上向欢呼的众人高举酒樽,滚滚的海水经过常山开凿的水道源源不断的注入长生湖中,将那个苍白美丽的女子渐渐淹没。
众人都在欢呼。
夏开站在山顶看着他们,他甚至可以感觉到滚滚的海水从他脚下流过的振动,整座山体都在震颤悲鸣。
那个苍白的女子猛然抬起了脸,罕见的美貌令湖边的众人齐齐噤了声,但随即便是巨大的哗然和调侃——
“难怪归海城主会被迷得晕头转向,竟是这样的美丽。”
“可惜了,可惜了,有此等美貌却是个魔人,可惜了。”
······众人不怀好意的窃窃私语着。
但归蓝只是静静的仰起脸,看向常山的方向,看进夏开的眼中,嘴唇费力的开阖“夏开,夏开,记得······来找我。”
“夏开,我在这里等你。”
“夏开······夏开······一定要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