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从一顶小轿上下来时,她面前的大屋檐下刚刚挂上了点燃的灯笼。一个从头到脚裹着绸缎的肥胖中年妇人扭着屁股跨过高高的门槛迎了出来。暮色四合,灯笼光线尚暗,妇人那张涂了太多铅粉的胖脸被映得一片红一片绿,活像戏台上被灯光拉扯着脸变了形的小丑角。
明月向那妇人施了一礼,微微低着头匆匆朝门内走去,那妇人却一把拽住了明月。
明月下意识地挣了一下,却无奈那妇人肥胖的手甚是有力,紧紧地箍着她的手臂让她动弹不得。眼看着一场众目睽睽下的教训是免不了的了,明月无奈地闭上了眼睛,低下头来准备迎接随时会落下来的巴掌。
可胖妇人却没有动手,只一个劲儿地摇晃着明月的手臂,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声音听起来甚是激动。快被摇散架的明月花了一会儿才大概听出胖妇人竟不是在咒骂自己,反而是堆着笑说着好话。
明月方才在小小的轿子里经历了一番颠簸,眼下又被胖妇人一阵摇晃,脑子里一阵阵发昏,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毕竟自从自己到了此地后,因为行事乖觉不听吩咐,自己可一直都是被重点监管的对象。更何况自己这才在万家楼搞了那么一出,想必沈烟是不会饶过自己的,定然已经将状告到了老鸨这里。还没回来前,她就已经有了回来后被狠狠教训一顿的觉悟。可眼下这情形,确实让她摸不着头脑了。
不过明月也不愿多想,既然看来自己没有挨打的危险,她便放大了胆子,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从胖妇人手中挣脱了出来,道了一声“我回房了”,便要往里走。
一听这话,胖妇人顿时不乐意了,板着脸又拽住了明月:“你这个丫头好不知好歹,刚刚才夸赞了你一两句你就得意得忘形了?”
“夸我?”明月转过头疑惑地看着胖妇人又堆起了笑的脸。
“是呀!”胖妇人又摇晃起了明月,“你这丫头,终于开窍了。”说着她咬着嘴唇做了一个怪相,在明月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若是早知如此,我就该早早送你出去应酬应酬,也不用像之前似的又打又关。你看看,闹得多生分,现在可好了。”着说便“嘿嘿”笑着凑近了明月的脸,“你这个小狐狸精,以前要死要活的,却眼见了那俊俏的后生便从了,你说说让我说你什么好?”
明月一脸茫然,不知这胖妇人一脸坏笑地在说什么。
“小丫头!”胖妇人轻轻掐了一把明月的腰,“还跟我装呢!你看看你这一趟将那万家楼的宋少爷伺候得好了,人家可砸了重金要包下你。你眼下还像条死鱼似的在这儿装傻,”说到这儿,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便扯着明月往院子里走,“对对对,先回房,先沐浴梳洗一番,待会儿宋少爷可就要过来了。虽说现在万家楼惹上了麻烦事,城中住了一大群要讨伐他们的人,可看那些人终日无所事事,毫无动作。想来也是一群脓包,哪里能撼动万家楼这棵大树,所以咱们可得将这万家楼的生意给照顾周到了!”
“什么?”明月费大力将胖妇人给扯住了,两人站在灯烛环绕,人声鼎沸的院子中间。时不时有搂着花枝招展的姑娘,说着轻浮话语的男子从两人身边走过。大厅中响起了丝竹之声,歌伎清亮的歌声传入夜色里,却因那早早就醉了酒的一两个荒唐客人的掺和叫嚷而大煞风景。
明月的心顿时凉了下来,瞪大了双眼看着胖妇人红亮的脸庞:“什么?”她重复道。
“哎哟!”胖妇人将明月推到了自己跟前,双手撑着她的后背将她往前推,“跟我你还装什么装啊!快快快,待会儿宋少爷可就要到了!”
明月的耳朵里一阵嗡嗡作响,任由着胖妇人将她一路推回了屋子里。
胖妇人一边交待丫头伺候明月梳洗,一边应着院子里几个醉酒的客人的招呼,飞快地消失在了夜色里。
明月将伺候的丫头打发了出去,点上了一盏灯,静静地坐在了屋里。
果然不多时,屋外走廊响起了丫头殷勤招呼客人的声音。未上闩的房门被推开,顶着宋吉祥脸皮的抹布出现在了门口。
“好了,你去吧!”抹布从怀里摸出了一把散碎银子塞到了丫头手里,小丫头欢天喜地顺着走廊跑远了。
“你这又是在玩儿什么花样?”明月在抹布闩上房门时问道。
抹布并不答话,却坐到了明月对面,自顾自端起桌上茶壶,给二人各斟了一盅茶。
“我问你想要干什么?”明月看着抹布,觉得十分恶心。
抹布将自己眼前的茶盅端到嘴边抿了一口,指指明月跟前的,示意她也喝茶。
明月不耐烦地端起茶盅,将半冷的茶水一饮而尽,随后将茶盅重重地砸在桌面上重复问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说呢?”抹布转过身来,“一个男子,上这样的地方,你说是来干什么的?”
“你敢!”明月虽然断定抹布这话只是说来羞辱于她,但她还是双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左右张望一番,指望着能拿到一件防身的东西。可自己一向不老实,这屋里所有能伤得了人的尖锐利器早就给老鸨收拾起来了,哪里能够找到。
“呸!”抹布朝地上啐了一口,将明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提高音调尖锐地说道,“肮脏的破烂货!”
“对!”明月不甘示弱,“跟你家主子一样!”
抹布听得这话,立刻趋步向前,一手拽住了明月的肩膀一手狠狠扇了她几记耳光,边打边骂“放肆”。
明月因怕招来老鸨忍住疼痛没有叫出声,却憋足了劲儿一把将抹布推开,让他踉跄后退两步后一屁股摔到了地上。
这轻轻的一摔让此时仍不适应这副身形的抹布吃足了苦头,疼痛袭遍全身,让他半晌都动弹不得。
明月擦了擦渗出血水的嘴角,朝抹布身上啐了一口道:“趁我现在还有理智,赶快给我滚!否则将我惹急了,我才不管你是不是客人,是不是顶着吉祥少爷的脸,我非撕烂你的嘴脸!”
抹布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噜声,像是在笑一样,他抬起头,慢慢撑着站了起来,怨毒地看着明月:“没想到你还挺喜欢现在的生活的,说起来,你是不是该感谢我将你弄到了这里呢?”
“你无耻!”明月双手握拳,做出防御的姿势。
“若非如此,”抹布一手撑着后腰,慢慢在桌子边的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你家主子都叫你去死了你还赖活着做什么?看起来你是很享受这样的日子啊!”
明月这时反倒笑了起来:“你以为就凭你这几句拙劣的挑拨,就能让我如你们所愿去死?你别做梦了,我说过了,我会活着看你们怎么死!你别忘了,你这张脸是怎么来的!若是你将我逼急了,我便也顾不得我家小姐了,就将这事说出去又如何?反正到时候最倒霉的是你这个冒牌货!”
“你知道吗?”抹布面无表情,眼里闪出冷酷的光,“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是真心对我家小姐好的人,没有人能够破坏我们的关系。如果有这样的人,就必须死!”
“哈!”明月冷笑一声,“我说过了我可不会如你们所愿去死,那你打算怎么办,杀了我?好啊,你就试,你若是杀了我,如何能够向这里的老鸨交待,如何向官府交待?”
“你觉得,”抹布捏着茶盅,指关节微微发白,似在竭力忍住恐惧,“旧日官宦家丫环沦落青楼,偶遇前主人,羞愤难当,以死明志。这个如何?”
明月伸出手揉了揉眼睛,声音变得有些软:“那你也得看看你是否有这个本事?就凭你,”话说到半截,她却双膝一软瘫倒在了地上。
抹布走上前来,从床边衣架上取下一条五彩丝巾,一手拉住一头试了试是否结实。接着他蹲到了已然瘫软无力,眼看就要失去知觉的明月跟前,将丝巾递到了她眼前:“怎么样,这个还算漂亮吧。既然你不反对,那就用它得了。”说完,他将长长的丝巾在明月的脖子上缠了几圈,却没急着用力拉扯。
“你知道吗?”抹布凑在明月耳朵边说道,也不管她是否还有意识,“你本身就一定是要死的,你死了,林倩儿才会发疯。也只有你死了,宋吉祥的事才不会被我家小姐知道。所以,你去死吧。”他跪在明月身后,将从明月脖子上缠绕后多出的丝巾在两只手上缠了好几圈,接着便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朝着两边狠命地拉扯了起来。
陷入昏迷的明月没有挣扎,没有呼救,只有喉咙深处发出的一阵碎裂声响昭示着她已香消玉殒。
抹布站起来,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将缠在明月脖子上的丝巾取了下来。他搬过一把凳子,挨着桌子以便自己攀爬。丝巾被他扔上房梁,绕过后又打了一个结。他低头看了一眼明月的尸体,想到要将她吊上来不禁有些头痛。不过他显得很有信心,这只是最后一个难题了。完成这一切之后,他便可以出门要一桌酒菜,而当他领着送酒菜的小厮或是丫头回来时,他们会一起发现,这个偶遇旧主的女子终究还是没有听劝,趁人不备自我了断了。而这一切,都是她的旧主,林倩儿对她恶语相向导致的。
抹布又擦了擦汗水,紧紧抿着嘴唇,想像着自己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