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前。
时值六月,荷塘正是盛景。只见碧色的莲叶层层叠叠延伸到目力所不能及的天地尽头,仿佛与清澈湛蓝的天空连成一片。星星点点的莲花点缀在这片碧绿之中,犹如点点朱砂撒落在晶莹剔透的美玉之上。
一支莲花斜斜地从绿玉盘子般的莲叶之间探出头来,靠在青石砌成的道路上。莲花尚未开放,粉嫩的花苞如同少女一样娇柔、饱满,只在花尖儿上有着一抹艳丽的鲜红,耀眼而妖媚。干燥而炎热的风阵阵扫过,莲叶沙沙晃动,把一阵阵清凉抖落到风里。一只蜻蜓避开起伏的绿色波浪落在了花尖儿之上随风轻轻摇晃。那一抹鲜红竟然随着这阵摇晃开始蔓延,如同在寂静的深夜中燃尽生命的红烛落下的最后一滴眼泪。紧接着,一只沾满鲜血的手臂重重地垂下,将这支带着血泪的莲花拦腰折断。
花朵滚落在地,带着那滴血泪融进了一地的血泊之中,瞬间便被染得通体鲜红。受惊的蜻蜓早已振翅远去,那滴着血的花尖儿正靠在一张已然失去生命的年轻脸庞上。杂乱的吵嚷与脚步声夹杂着在炎炎夏日午后听来仍然冰冷的金属撞击声渐渐密集。静默的荷塘似也感受到了这股腾腾的杀气,不安地在风中抖动起来。
一刹那,这艳阳之下的百里荷塘竟如星月无光的密林一般阴森可怖起来。
带血的莲花被踏碎,蹂进血水里,连同一地横阵的尸体,仿佛在这颤抖着的荷塘里撕开了一道口子,整个天地开始支离破碎起来。
数不清的脚步踏上隐没在荷塘中的青石板路上,直奔尽头处一座大宅。
隐匿在荷塘深处的这座大宅四周被高得过分的灰白围墙所环绕,这使得院子里最高的建筑也仅仅只能在墙外看到凸出的屋脊而已。宅院看起来不新不旧,大约也只经过了十来年的光景。门口两尊石狮子雕工极其精致,仰着脑袋张开狮口,模样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在它们身后,朱漆的木质大门大敞着,迎面的照壁前养着睡莲的陶瓷大缸已经被打碎,被踩烂的叶子、花朵,和着陶片、泥沙淌了一地。照壁后的回廊上同样一片狼藉,摆放得过于密集的花盆几乎全部翻倒,横倒的枝丫被踏成了一片绿泥。
人群涌进了第一进的院子,绝大多数人被命令留在宽敞的前廊下等候,只有四个人进入了门窗紧闭的前厅。待到院里茂盛的结骨木上的知了吵得这群被杀戮与鲜血刺激得麻木的人开始回过神来烦躁时,那扇雕花木门仍然紧闭着。
六月晴天午后的躁热,像蒸笼似的将众人的狂热一点一点蒸发殆尽,就在有人要忍不住破门而入时,门内传来一阵异样之声。这声音像是来自极深的地底,带着一股让人胆寒的空灵。那奇怪的声音还在不断地传来,似乎越来越响,接着变成了一阵阵刺耳的尖厉嘶鸣,仿佛是恶鬼正扒着地府的门缝在嘶吼着要夺门而出。一双正要砸门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众人面面相觑。一阵闷响之后,众人站立的地面也跟着摇晃起来,门内呼啦啦地一阵喧嚣,似乎是地府的大门终于被砸碎,恶鬼正在飞奔而来。正在众人胆寒之际,紧闭的大门突然被撞开,进入前厅的四个人中的一人牵着一个女子的手夺门而出。在门口众人尚未回过神来之际时,两人已经奔上旁边的回廊朝大门方向而去。
众人一头雾水,有几人迅速地追了出去。剩下的人看向前厅内部,这才发现,前厅内一面巨大的博古架被斜斜地推在一边,后面露出一条向下延伸的狭窄通道。通道内壁齐人头高处每隔数十步,便有一处突起,已燃烧多时的蜡烛滴落的蜡油沾满了突起的表面。
烛光昏暗不明,站在门廊明亮光线下根本无法看清通道内部。正在众人犹豫不决之际,通道内再次传出了声音,似尖叫又似大笑。紧接着,另一个先前进入前厅之人连滚带爬从洞口冲出,身子左摇右摆间狠狠撞上了博古架的侧面。架上几个瓷瓶瓷盏应声落地,被摔得粉碎。那人站立不稳,一个趔趄扑倒在地,手腕被锋利的瓷片划破,顿时鲜血淋漓。极度的愤怒与恐惧让那人的表情极为狰狞,众人花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这位灰头土脸的人竟是自家师兄。几个年轻人正欲上前扶起他,他却冲众人摆摆手,伸出淌着血的手指向大门方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怒喝:“追!”
众弟子立即心领神会,一多半人立刻武器出鞘朝大门方向奔去。
这时,通道内又传来一阵声响。蜡烛的火苗因为有人跑动带起的气流而忽明忽暗。不多时,又有一人自博古架后通道内奔出。那人气喘吁吁,边跑边大声呼喊:“跑,快跑!”
先前受伤之人神色慌张地拉住他的手问道:“大哥,老四呢?”
被称作大哥的人喘着粗气,从地上拽起受伤人闷头就往外冲。众人虽不明究里,但见此情形,也纷纷紧随其后夺路而逃。
众人前脚刚离开前厅,只听一声闷响,一团火焰自通道深处喷薄而出,将前厅内的各式家具摆设,甚至地面砖石一并掀起。刹那间,被震为碎片的陶瓷、木器、砖石像下雨一般砸向众人。
冲在最前面的两人正是从通道内出来的那两人,此时已经冲到照壁后方。就在他们准备转出院门时,两人忽觉身后异样,一齐扭头才发现众人被爆炸吓得呆怔住了,纷纷抱着脑袋或蹲或趴在回廊里。最后自通道内出来之人大声喝道:“要活命地就给我起来,一会儿院子塌了我可不会来刨你”。这“们”字尚未出口,又一记沉闷的爆炸声传来,众人立足的地面开始剧烈摇晃,头顶回廊的瓦片也开始哗哗往下掉,飞溅的碎片砸在众人身上。这时被吓破胆的众人才回过神来继续朝院外跑。
站在照壁后两人见此正欲转身,却瞥见一片狼藉的前厅里,出现了一个扭动的火团。那火团趴在瓦砾堆之上,不停地翻滚,同时还发出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低吼声。受伤之人突然打个冷颤望着身边的人结结巴巴问道:“老,老,老四?”被问之人飞快地摇头叹息一声,转身离去。受伤之人捂着手腕不停渗血的伤口,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团火焰,一怔之间他也叹息一声,随着已经拥到身边的众人一起跑出了院子。
爆炸声还在不断地传来,众人退到了院子范围之外的荷塘里。此时,众人多有带伤,头破血流者甚多,模样狼狈不堪。院子的方向传来砖石瓦片碎裂倒塌的声音,浓烟四起。众人无不目瞪口呆。
正在此时,被莲叶遮蔽的青石板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瘫坐于地喘息的众人留意到此纷纷紧张地站起身踮脚眺望。不一时,脚步声临近,众人方才见到曲折的道路上出现的是先前追人出去的同伴,不由得大大松了一口气。不过这口气尚未落下,只听跑回来的人急促地说道:“人跟丢了,渡口有官兵来了,数量不少。”
从通道内逃出的二人相视一眼,都露出了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
烈日下,一行人灰头土脸,狼狈奔逃。
地底深处爆炸声的源头,火焰与烟雾带着足以熔掉人灵魂的高温充斥在每一个角落,它像熬化的糖浆,攀附上每一粒尘埃,将其间所有之物统统粘住,熔化,然后汇聚成一股更大的粘稠的洪流,继续吞噬一切。
砂石拱顶的一角因为爆炸而垮塌,露出了一方黄色泥土,转瞬间便被火焰烤得焦黑。散落一地的砂石碎成数段,砸扁了一个已经空空如也的铁盒子。一只全无生气的手耷拉在盒子跟前,僵直的手指还保持着努力够向盒子的姿势。盒盖面朝上被扔在一旁,那股洪流滚滚而来,将那只手连同躯干瞬间熔化。铁制的盒盖内侧,“通天宝文,亡魂归来”八个大字在火光中挣扎着扭曲一番之后,终于也汇入了那股地狱洪流当中。
艳阳下,宅院内爆炸声已渐稀落,所有声响渐渐趋于平静,整个院子被建筑物倒塌扬起的灰尘与大火燃烧升起的黑烟所笼罩着,全然了无生气。突然之间,一团黑影挣扎地从这片废墟中滚出,暴露在烈日底下,像一个没有本体的漆黑的影子,扑通一声栽进荷塘里。
风拂过荷塘,莲叶沙沙作响,蜻蜓被这阵动静惊起,从一支花苞移到另一支花苞上,六月阳光灿烂,荷塘之景正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