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X城天空湛蓝，云朵悠闲地在空中飘浮。空气温甜而湿润，一场急骤的大雨刚刚鸣枪收兵。道路两旁的桉树被洗去一身灰尘，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夺目。柏油路面也一尘不染，汽车穿梭不停也看不到一星飞扬的尘土。这是个以干净著称的城市，在各个主要街道，清洁工人五班倒地清理街上人们生产的垃圾，再加上先进的垃圾处理设备，这座城市始终保持一副光鲜的外表，每一个初到X城的人对此印象深刻，赞不绝口。X城人乐意听到这样的赞美，也颇引以为毫，他们日复一日地维护着城市的容貌，就像女人每天费尽心思抚平脸上的每一条皱纹，乐此不彼，小心翼翼。
时间是下午四时许，一个高高的男子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在洗刷一新的街道上。他着一身正装，合体的西服显示出宽阔的肩膀，以及强有力的胸肌线条，两条大长腿坚定有力、富有节奏地移动。和这副健壮身躯不同，男子的脸却是种阴柔之美，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两边颧骨高高耸起，下巴尖而向上翘，两边嘴角微微上扬。此刻，这个叫江容的美男子的心情如阳光般愉悦。他想起十年前刚来X城的情形。那时，他刚刚大学毕业，凭着儿时的记忆和电脑上得到的资料，他把X城列为第一工作地。很幸运地，没费多大功夫，他应聘进了当地一家数一数二的证券公司。自然，成功人士背后往往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辛酸往事。江容也不例外。开始几年过得有点艰难，有一段时期，他不得不靠信用卡度日，和他一起上岗的十个同事，也都因为股市行情的持续低迷陆陆续续离开，只有他坚持了下来。为了赢得客户，每天打两百多个陌生电话，把每一个有意向的客户记在一个小本子上，上面写着客户的性别、爱好、年龄，每过一个星期，再把这些意向客户电话轮番打一遍。每逢节假日，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发祝福短信给每一个客户。就这样，靠着刻苦和勤奋，客户们认可了他，也成就了他，从公司最基层员工做到了营销老总。想到这里，江容不自禁地微笑了。他把手放在上衣口袋上按了按，放心地加快了步伐。上衣口袋里装的不是香烟，也不是手机，是他托人从国处带回来的钻戒。再过一个小时，他就要向女朋友若笑求婚。一想到若笑，他的胸膛马上被爱充满着，连呼吸都是甜蜜的。
江容提前到了约会地点。这是一家小而美的甜品店，名字叫“你听”。十年前，冲着这个店名，他们小心地走进了店里，没料一走就是十年。其实这个甜品店并无特别，味道也谈不上很好，环境也只能算一般。他们曾仔细思索为什么对这个店情有独钟，最后得出结论，他们都是恋旧的人。衣服穿了若干年不舍得丢，朋友谈了这么多年也还没有分。除了恋旧还能有什么解释呢？和往常一样，甜品店里顾客不多，只有两个中学生靠窗而坐，甜蜜地头靠着头不知在说些什么。江容择了个位子坐下，拿出手机看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应该买束花。他突然想。随后站起身，向那个正欲朝他走来的服务员挥挥手，用手指指窗外，重又走到了大街上。
他一边走一边仔细地看临街的店铺。他记得附近有一家花店。走了大概六个铺子，一束束的玫瑰、郁金香、百合印入他的眼帘，这就是花店了。他一束束的花看过去，花儿娇媚的样子和清香的味道让他的心情更加舒畅。他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女人喜欢男人送花，美的东西需要花钱观赏，而由别人花钱买更有别样的意味：显示女人在男人心中的地位。他以前买花只是因为若笑喜欢，至于其它女人是不是这样，他就不知道，也不曾去想过。现在他想到了，更觉得这次一定要买特别的花。他抬头去寻找店主，扫了一圈没有发现人，只得发声叫：有人吗？一个声音从摆得密密麻麻的花盆间传来：来了。过了会儿，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俏丽少妇出现在他面前。
“老板，买花吗？”少妇熟练地招呼江容。
“嗯，买花。”江容答道。
“请问您是买来送什么人呢？”少妇问。
“女朋友。求婚用的。”江容一字一句地说。他有些不好意思，但又怕解释不到位引来麻烦。
“明白。”少妇得到信息，没再说一句话，转身去择花了。
江容看见少妇又隐没在花从间，只若隐若现一双穿黑色绒布鞋的脚。
过了会，少妇出来了，手里捧着一束鲜花。少妇把花举到江容面前，：“可以吗？”
那束花里不过是平常的玫瑰、百合、满天星，可是经过少妇的点缀，竟然很是精致好看。
“很好。”江容付了钱，捧着花一边走出店门，一边低头去闻那花儿的香味。花儿的香味通过他的鼻孔，通过食道，一直香到了他的胸腔。他心里的喜悦慢慢扩大，扩大得几乎要满溢出来。忽然间，他的身体突然失去重心，被什么东西撞了正着。他惊愕得张大嘴巴，顾不得身上的痛，眼看着五颜六色的花一根根掉落在地上，来不及呼喊一句，一群正在人行道上玩耍的孩子呼啦啦地从这些花上跑过。更可气的是，孩子们看到花儿已经踩到，似乎不必再怜惜，又跑过来把那些没踩到的花也一脚一脚地踩上去。
“走开，走开。”江容气急败坏地说。
那些淘气的孩子看到江容动怒了，一下子都跑没影。
“对不起，对不起。”一个女孩的声音响在他的耳边。这时，他才弄清了状况。这个女孩子像风一样往前冲，撞到了突然从花店门口出来的他，然后花掉地上，被小熊孩踩了，事情就是这样。
“怎么了？”少妇从花店里走了出来，一看到女孩，瞬间提高了音量：“方柳，看你做的好事！”那个叫方柳的女孩子一脸愁容地看着少妇，“姐，我不是故意的。”女孩声音里充满了自责和懊恼。“她确实不是故意的。”弄清状况的江容摸着胸口，一边揉一边说。他的两道浓眉在眉心虬结着，显然这一撞撞得不轻。
“先生，请您稍等一等，我再给你挑束花。”少妇说，便转身去挑花。
“不用了，我没有时间了。”江容抬起手腕看了下表，还有五分钟到五点，说不定若笑已经在甜品店了。
“不行，您等一等吧，很快的。”方柳拉住了江容的西服袖子，不肯放他走。
“我真的赶时间。”江容象赶苍蝇一样挥动袖子，可是那个苍蝇仍然扯着袖子不放。
“求求您，等一会儿，不然我姐不会放过我的。”方柳仍在苦苦哀求。
江容听方柳说得可怜，也不便推辞，只得放弃挣扎。方柳看他同意了，不做了苍蝇，变成蜜蜂在他耳边嗡嗡叫。
“我是太高兴了，急着来跟我姐报喜，才跟你撞了下腰。你知道吗？我找到工作了，是一家外企，我可高兴啦，这可是过五关斩六将才得到的工作。”方柳喋喋不休地说，看来她的高兴劲象潺潺的小溪本来快乐地流淌，突然间凭空遇到了阻碍而停止流动，但现在阻碍消除了，这条快乐的小溪重又欢快地向前流去。刚才还是一脸愁容的姑娘现在变象个百灵鸟一样神气活现，机灵多怪。江容想起自己刚刚找工作那会，那种喜悦也是令他开心了好一阵。
“恭喜你！”江容真挚地祝贺小姑娘。他们的眼睛触碰到一起，互相传递着喜悦，不一会，这份喜悦里又掺杂着些别的什么。这个别的什么，两个人都感受到了，所以他们同时把眼睛望向别处。他们都想到了花店女主人，所以两双眼睛都朝花店里张望着，但那个俏丽的身影迟迟没有出现。
他们的眼睛虽然都看着别处，脑子里却重又回忆起刚刚看到对方的样子。江容想到，这个冒冒失失的女孩竟然长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长长黑黑的睫毛象两把大蒲扇一样保护着这双眼睛。刚刚，这双眼睛朝他望的时候，他感觉到心里咯噔一下，同时全身象被电击一般麻木了一秒。江容清楚地知道，这是触电的感觉，这种感觉曾经在初见若笑的时候有过，以后再也没有了。不，不可能，一定是我出现了幻觉。江容重重甩了甩头，似乎这样就可以把那种感觉甩掉。他没敢再看方柳一眼，低着头对着地砖说：“不等了，我先走了。”江容转身离去，他听到方柳在后面说着什么，他什么也没有听清，连走带跑地走开了，直到走到甜品店门口，他还听到自己的心脏在怦怦直跳。
甜品店里多了几个顾客，两个中学生还没有走，两只头似乎从来没有分开过。两个女生面对面坐着，都是学生打扮。若笑还没有来。江容很高兴若笑没来。坐下后，他聚敛心神，掏出手机给若笑打电话。
“笑，来了吗？我在一听。”江容喜欢叫若笑单名。取这样的名字真好，不高兴也笑，高兴也笑，总之就是要笑。
“还有十分钟。”电话那边若笑熟悉的声音回答道。
十分钟后，若笑准时出现在甜品店门口。她上身内里一件紧身黑色内衣，外面一件板型极好的白色西装，下身是过膝的黑色直筒裙，手里提着价值不菲的公文包，一副标准的白领丽人装扮。江容朝她挥手，若笑笑盈盈地走过来，她穿了高跟鞋，走路时细小的腰肢一摇一摆，惹得两个女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对不起，我来晚了。”虽然两人已谈恋爱十年，但是出于职业习惯，若笑还是照例先道了个歉。
江容点了一客榴莲冰淇淋，这是若笑最喜欢吃的。自己点了份巧克力幕斯。
“容，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甜品上齐了，若笑一面小心地勾着冰淇淋，小心翼翼地不弄坏口红，一面和江容说。
“什么事？”江容脑子里一直纠结什么时候向若笑求婚。
“过一个月我就要外派到HK工作了。”若笑兴奋地说。
“恭喜你，这么说你又升职了。”江容为女友的能干感到高兴。十年来，若笑从公司的小文员做起，一步一个脚印，现在已经是公司高管。过段时间，公司准备到香港上市，若笑此时外派到香港便是筹备上市事宜。
“笑，我也有个事情跟你说。”江容忍不住了，“我们结婚吧。”江容一边说，一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钻戒，柔情蜜意地看着若笑。若笑见到钻戒，刚刚挂在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了。
“江容，我不能和你结婚。”过了良久，若笑皱着眉头，表情痛苦地说。江容的手停在半空，手里的钻戒闪闪发光，可是听到这句话，这只手徒劳地伸了回来，钻戒也很快重新回到了上衣口袋。
“容，我有件事一直瞒着你，我爱上了别人。”若笑的话犹如一把尖刀突然插在江容的心上。怎么可能？江容和若笑不是天生一对吗？江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死死地盯着若笑，那张保养得极好的脸丝毫看不出已有三十三岁。“你一定是在和我开玩笑。”江容突然笑了。若笑最喜欢开玩笑。漂亮的女人很多，可是又幽默又漂亮的女人却不多。若笑属于后者。他记得曾经有一次若笑扬言要和他分手，那天正好是愚人节，他被若笑狠狠地欺骗了一番。今天虽然不是愚人节，但谁知道女人的心思呢。
“是真的。”若笑的表情是严肃的，痛苦的，真实的。
若笑从桌子那边伸出手，握住了江容的手。“容，对不起，我应该早些跟你说的。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好，很好。”江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脸色骤然间变得惨白。
“容，对不起。”若笑不敢看他的眼睛，低声地说着。
“哈哈，没事，既然你决定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江容尽量维持自尊，但是再多呆一秒，只怕自己也控制不了，丢下一句话，“对不起，我先走了。”就匆匆走出甜品店。
痛苦、屈辱、背叛……江容不知道此刻的心情应该用什么来形容，也许各样都有一点，也许还有痛恨。他恨若笑欺骗了他的感情。他坚信，如果一个人不爱了另一个人，直接告诉对方比善意的欺骗更来得有担当。他被当成傻瓜糊弄了半年之久，多么可笑的事情。半年来，他们一起吃饭，一起逛街，甚至还一起上床。如果不是今天向若笑求婚，她该要瞒到什么时候？江容急冲冲地走着，辨不清方向，脑子里一团乱麻。天色已近黄昏，全城被层层金色的光辉笼罩，每个人身上都披着层黄金甲，在江容眼里看来，这些人同他一样，如孤魂野鬼笛般在都市里漂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