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的车舆出发了，马车从道政院往南边的镇远公内府方向，慢条斯理地走着。马车后面因为今晚的刺客，添置了四名金甲护卫，加上郑山，有七个人。
马夫也是个军人，不大，十五六岁，很有些紧张，御车却很老练。他是监牧营御艺最好的新丁，在这非常之夜派给了大将军，可是他心里有些发慌，这可比他对付那些刺客紧张多了，这可是大将军，旁边的马上还坐在凶巴巴的军司马郑山，直吓得他哆嗦，此刻恨不得能走多远逃多远，也不顾监牧营的人笑话了。
道政坊是处理整个大唐边疆具体军事的地方，除了道政主院外还有许多诸如军事监、军器监、军务司、监牧营等府院。再往南走便是道光坊的校场，除了长安御林军驻扎在洛阳皇宫的一千五百名东都禁军外，其他所有洛阳军士都得轮番在此操练，每两年，十二支边道军可有两支以上番的形式回中原休整，由驻扎在洛阳郊到长安之间的万年道参旗军、长安道鼓旗军两支部队替戍，而军队休整之地便是这道光校场，唐在西域作战的种种军前万人阵法，都在这里研习再用以实战，因而也是府中占地最广、杀气最甚之地。大将军的马车正路过道光校场，有巡夜和值岗的金甲护卫在两侧跪迎，那小马夫一时间神气地仰起头，大咧咧地挥鞭快走，他平日里过校场，都不免被值岗的金卫呵斥，这一下齐齐朝他下跪，把几年来的威风全找回来了。
但还是快些走罢，这里杀气之烈，连夜里都蒸蒸的。
再走，便是清化坊北面校场，这里开始有些林子，越走越是茂盛，只有一条蜿蜒冷清的石路，要不是每二十步有一哨，小马夫是不太敢夜里闯进来的。清化坊分南北，北面是林野校场，教习军用战技武学，操练单兵野地搏杀——据说‘影子营’便是扎营在里面，而在这里被影子营杀了，是不违军纪的——当然，这是监牧营里的老马粪们告诉小马夫的。小马夫不觉得又挥鞭快了一分。这里是整个大将军府的中段，朝东的岔路口有条路通军府大门，相对道政坊已属于外围，兵哨不再是金卫，而是普通的兵曹卒卫，郑山开始一路喊号，听不懂喊什么，兵曹卒卫不再像道光校场那样远远看见大将军车舆便下跪，而是近前听见郑山号令才下跪放行，其中一个陪戎副尉遥遥放箭入林，射入漆夜。
一会，漆黑的夜里有苍老的楚地湘音传出：
“今夜长空有月，影子却末（没）了，将军放影子的魂回乡，可惜楚户没姓陆的了，屋里没人罗，魂飘起下不来。属下陪将军出楚几十年，今个头一次斗胆请老将军，把影子们的魂魄儿，埋在这林里，子子孙孙，做人做鬼，让伢子们，护着老将军哦。”
这苍老楚音的最后一句，带着楚人独有的蛮气和悲凉，透出颤抖的腔调。‘楚户没姓陆的了’，应是在说陆家父子，这林中老人请求将陆四郎的尸首埋在林中，而没有必要再送到楚地故里了。
“你也没回去，乡里还有老少，落叶归根哦。”郭子雄在车舆内，用楚音，透着窗幔。
“老将军可曾归根回楚？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你回不去我也回不去。屋里没人罗，乡音未改鬓毛衰，潇湘的水都认不得我罗。再讲，这些伢子无爹无娘，除了打仗杀人，吃喝拉屎一样顾不到，可怜哦，我在，拌蛮还可以照应一下，还可以教他们学乡里话，你带出来的兵，他们的崽，没几个会讲罗。”
林里林外一阵静。
老将军开了腔：
“好罗，魂飘起不愿走，就让伢子下来吧，入土为安。小鬼，走吧。”头半句是对林里的回复，后半句是喊小马夫。那小马夫初还没反应过来，猛一下寻思回过神，慌张地挥鞭，车舆南走了。
车舆中的郭子雄，双手紧紧地按着膝盖，陆四郎睁着的眼，一个青年人追忆父亲的眼神，刺痛着他。一种强烈的耻辱打在这个老人身上。
楚户的父子军，是郭子雄的痛。
这天下有两支父子军，一支威名赫赫，‘北衙七营’羽林禁军，乃关陇贵族子弟世袭；一支世人不晓，即大将军府太平斥候‘影子营’，该营乃大将军授意，聚集多年来军府收养的官兵遗孤所建，因大将军是楚人，影子营收养的大部分也是当年一同出楚的楚兵遗孤。父辈战功同一等，楚嗣不能共荣门——郭子雄知道陆四郎希望听什么，朝廷重视出身，大军打下了江山，他手下许多楚将却不能被唐庭论功行赏，而被按照门第出身打发出去，反由关陇的贵族出任重要将职。陆四郎的父亲陆世章就是其中一个，被贫寒出身连累的万千将士中的一员，陆四郎想为父亲谋个公允的追授，也想为自己问个出路前程。
是呀，该为大军谋个出路了，可唐军积弊，又哪里由得军中去针砭？出路似乎真的在军营外，太宗驾崩后，长孙无忌的关陇贵族狠狠地骗了他，不能再指望关陇。那天下残局，还有几方势力可借？
郭子雄想起与杨有耳的赌约来。
…………
车舆再往南，便要去清化南坊，这里的林子渐渐稀疏了些，月光能洒下来。林子虽疏了，却多了不少的奇花异草、妖娆藤蔓，芬芳香色。再走，还有兔躲鹿藏，胡地异禽，月光洒下来不肯走，化成紫气绿波，月光不走，草木皆欢喜，都欣欣向着心上人，人自也不想走了。这里直到立德坊，都是这样的景，且应着夜色，应着忽然的惊鸟飞歌，越发迷离，也没有了明处的岗哨，似也没了军府的纷扰。清华南及南面立德坊一块，是大将军府的霜梅鹿苑，但也并不完全属的军府，因为这里东西横向还有条小道，通着西面的洛阳皇宫，皇宫东面宣仁门错开条隐蔽的小道，便是通向这里，洛阳百姓是不知道的，这里的入口由军府把守着，皇家东游时，常有小公主和小皇子来的。
小马夫依依不舍地御车南行，各种新奇，还试着去摘一朵自己会伸脖子的胖头花，自然被郑山眼神瞪了回去。也好在老马识途，不然车马一行真不知要被他带到哪去。前头就是断湖，一北一南被湖中一条狭长的湖岛对称地分开，湖南北两端弯翘，活像个猴子屁股，军府里值岗的兵士私下也直接叫它‘猴屁股湖’，也有不得女人解馋的兵口口传它‘娘们水’，当然，被军务监的听了是要杖板子的。
这断湖可不小，几乎占了立德坊所有的地和承福坊北面一小片，所以要到承福坊，最快是过两座跨湖的桥，北边那座叫永平桥，是以隋末十八路反王之一楚生郭允和的王号‘永平王’命名，也是大将军的父亲；南面那座桥原本要叫‘凉王桥’，后来正式称为‘天轨桥’。是以十八路反王之一的凉王李轨的王号命名，那李轨，则又是郭子雄第二任夫人李言梅的祖父。太宗年间李轨曾因谋反被诛，这桥在建造时，工匠并不敢按照当时那刚过府的夫人希盼的那样，以‘凉王’名建桥，这事传到郭子雄耳朵里，于是有了这座‘天轨桥’，即告慰李轨立国前为天下做的功绩，也安抚了夫人。
天轨桥也有讲究，拱桥只修一半，并不到南岸，寓意功到半途，断桥南端是横卧水中如荷花架起的芙蓉浮院，桥过一半，跨入水雾缭绕，在荷叶上高高低低踏着，见到芙蓉护卫着朱门，便是到了承福坊地，镇远公内府了。
镇远公内府里，从西而东，有寒江小院、山河院、徐来阁、威仪院、梅溪庭、大乘佛堂、铭铭书斋、凛冬演武堂等等诸多庭院，不能详举。一行人过了永平桥，停在湖岛上，郭子雄下了车舆，郑山领着人告退，只留下惯常贴身的两员金卫。三人上天轨桥，下荷花浮，院中芙蓉让路，朱门轻起，路上不见一个军府护卫，只有守夜的族内后生。
郭子雄一路敲打着这些族内守夜的孩子，径直去了寒江小院。不知为何，今夜他尤想念小儿子铭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