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江湖?”
“江湖,就是一盘盘买卖。”
“那门派和商帮还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门派的买卖不一定为了钱,也不一定花钱。有的花命,有的,花几十年功夫。有时,只需买别人一个表态。”
“朝廷,不管江湖的买卖吗?”
…………
“不是不管,只是不直接管,也不可能直接管。江湖有江湖的规矩。“
苏秦应付着铭寒一个个的问题,从各大派的武学流派到掌教武功,再到门派的生意,铭寒似乎有问不完的话,苏秦已渐渐没了耐心,脸色有些发白,袖中煜方青莲暗暗催动,似在催功疗伤。可是即便如此,苏秦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因为铭寒问到了重点,苏秦看着坐在铭寒身边的木炭,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骂开了。
“木炭,你个蠢蛋,你要有铭寒一半较真,有他一半聪慧,老鬼我哪用这么费心,你他娘的仔细听,江湖是什么。铭寒不一定落在江湖里,而你自被我买回来,就是江湖人了。”
木炭发着愁,又有少见的担忧神色。铭寒和心弦一左一右抓着他的手,能感觉到木炭的害怕。
这些日子木炭有时会出奇地害怕,那天路过校场时血气汹涌,木炭也害怕地说了一些奇怪的话,可木炭不愿解释,并很快地将害怕忘掉了。
苏秦缓了一阵,这才讲起来:
“要知道江湖,就要知道江湖的买卖。你们少年人把江湖想得太玄,其实但凡活人便得使钱吃饭,江湖无名小厮如此,大侠也如此。但你们看,无名小厮整日为钱奔波,或卖艺看院、或替人消灾,或入镖局或上山劫道,苦得很,江湖人大多数都苦得很;然而那些大侠似乎成日里无需做事,打打杀杀恩怨情仇,出手却阔绰得很——其实也无须大侠,很多名不见经传的地方闲散武夫,也都有钱得很,钱哪里来的,想过没?”
苏秦看看这几个孩子。
“人不消自己做事,钱那便是别人给的,谁给的?自然是身后的门派或商帮。门派的钱哪里来的,靠教徒收钱或豪门徒弟赠予是末流,是小派武馆。大钱必从自家买卖里来,家有家业,族有族产,国有户税,那门派自然也有派产,盐铁粮麻田,山上木炭地下煤,江湖门派无不涉足,这就是‘江湖中的买卖”,寻常的江湖厮杀其实就是这些买卖上的摩擦久而久之结了怨,商帮李阀和蛟龙帮莫家就是一例。”
“但倘若因买卖结下了大梁子,两派要搞出大动静来,这种可能惊动朝廷的事,武盟首先便不肯。一般的门派,武盟可直接定夺买卖归属,划分所得,若哪家不服气,武盟则动用自己的盟产或召集各派势力尽数侵吞这家,再由武盟坐庄分派。若是大门大派的冲突,如漠北的大漠神鹰门和血狼帮,又如昆仑派和天山玄阁的旧账,这几派都是朝廷和武盟抵御突厥吐蕃的重要门派势力,都在十大派里头,双方的冲突武盟则必要居中调解,有时自己还要割些好处下来两面斡旋。现在懂了吧,朝廷不是不管,武盟会在朝廷介入之前便把事情了了,这是华儒剑派何家的厉害。”
“那武盟盟主可真够威风的。”铭寒说。
“威风当然威风,武林各派生杀予夺,整个门派的营生和性命,都在他手里,你以为武林人争夺武林盟主是吃饱撑的?若只一个虚名而已,谁去拼死!”
心弦这时插进话来:
“武盟也没那么威风,武盟只能管正道武林,像蛟龙帮、以及三大门阀商帮,武盟并没有节制之权,何盟主就管不到我们楚臣殿。”
“各归其主,用性命买一方屋檐罢了。江湖,无论大侠还是小虾,拎着别人脑袋拜码头,换些好酒好肉,或换个名声,这就是江湖。”
苏秦缓缓道来。他看着夜色越来越深,脸色也越来越惨白,书斋里无风,煜方青莲的灯火却朝北方不停地吹着。
“师傅,改天再讲学吧。”
说话的人是木炭,话中出奇的严肃,带着恳求。苏秦点点头,往外走。一边走一边低着头喃喃道:
“徒弟,我是讲给你听的,鬼谷灭了门,我早没门派了,你跟错了人,郭家的门客也不知还能做多久,你岁数还小,还可以换个门庭,不能像我一样在江湖里做一辈子孤魂野鬼吧?你不愿碰神神鬼鬼,还是尽早换个别的门派,不指望你做大侠,安安生生做个小虾米也好,懂吗?”
苏秦一路说一路到了门口,木炭低着头不说话,铭寒紧紧抓着木炭的手,冲着门口大声喊:
“那些江湖里供养在门派的侠客,其实就如同朝廷各家养着的门客,对吗?用来关键时刻杀敌的,对吗?但木炭不是我们家的侍童,不是孤魂野鬼,是我的朋友。苏总管您也不是父亲的门客,您是他最重要的谋士,是老朋友。”
苏秦愣在门口,他摆摆手,说:
“你们要知道,如今的江湖没有侠客了。鬼谷才可称侠,没有世俗目的,不受世上羁绊。如今的侠客可怜,便是越来越像门客。衣服,武功,刀,全部是门派的,命也是门派的,人也是门派的,脑子里想的也是门派的。可怜啊,我们都困在一方一地了。“
心弦笑了笑,说:
“我们都困在一方一地,我非要离开父亲,却怎么也逃不开。苏总管,您也困在大将军府了吗?”
苏秦干瘪地笑起来,煜方青莲冒出肆意的鬼火。
亥时很快就要过完了,书斋和佛堂之间的庭院,秋菊隐了去。有人来报苏秦,老将军回来了,还有好几个大人物。
…………
长孙无忌到了大将军府,一同到府的还有中书省左侍郎褚遂良、御史中丞上官仪。这三位老臣,任哪一位出京都是地方头等的大事,何况还有一位皇家小公主。但这一行人轻装简行,禁军护卫一路乔装,并没有惊动地方的官府,只在离洛阳十里外时派人通知了大将军府与河南府,但奇怪的是并没有河南府的人马来,只有大将军府,且是郭子雄亲自带兵。
然而这一路并没有接到道一禅师,老和尚已经先一步去了洛阳白马寺。
郭子雄亲迎三位老臣进城已是亥过子时,城中军队早已接管宵禁,洛阳城漆黑一片,任何人不得出门,此时只有军府的巡夜兵士夹道点灯,从定鼎门直到皇宫端门,一条静默火龙排开,气势非凡。
但军府又故意让人假扮了许多十六卫的逃兵,真真假假掺和在一起,在洛阳城中到处窜喊,参旗军敲锣打鼓抓人,把一行人的马车惊扰了好一阵子。
一行人到了端门,由羽林禁军接手从端门进宫,公主和上官婉儿让人拥着往宫里头去了,郭子雄和三老臣则被众人护卫着去了皇宫东城,再由东城的宣仁门出宫从那小径入了霜梅鹿苑,这便到了大将军府的地界。
霜梅鹿苑外头,在军府兵曹的监视下有两人端端正正站在那,一个是有耳书院道纲社的头面长孙耿,一个是君纲社的头面褚良忠。两人在夜里秋风中苦等,这时终于把郭子雄一行人等来,长孙耿迎上祖父扑通跪下,长孙无忌长笑下马搀起孙儿,问起冷暖。褚良忠也跪在那里,然而他的祖父褚遂良却不下马,冷哼一声打马上前问:
“你君纲社支持的皇家,现在斗得一塌糊涂,还不是我们关陇的老臣来收拾烂摊子,你还支持皇家掌权?”
褚良忠跪在那,回:
“皇家神圣,我们关陇是臣,不可越犯,正因为皇家有毒祸,所以关陇更要协助皇家刮骨疗伤,让真正顶得住皇家颜面的人出来。太子既然枉法,那太子就该严惩,关陇保不得他。祖父保不得他。法办太子,皇家威严尤盛!”
“迂腐!比你祖父还迂腐!”褚遂良气得破口大骂,一鞭子抽打在孙儿身上。
“睁开你眼睛看清局势!你以为还是你小时候我们祖孙俩的口舌之争吗?你以为太子没了,武氏下一个会对付谁?!”
褚良忠不躲不闪实实挨了这一鞭子,他跪着拦在祖父马前,回到:
“褚家不能做乱臣贼子!皇权式微,关拢二十家擅权胡作非为,百姓指着我们骂,只要我们褚家能站出来维护皇家道统,维护皇家神圣,武天后会看到的,天子能体谅的!“
“书生理念!呆子!太子被废天子能体谅你?!你祖父我能被武氏妖后差遣?!”褚遂良气得发抖,又是一鞭子打上去。
“走,进府!”褚遂良冲着领路的兵曹大喝,调转马头往霜梅鹿苑深处去了。
褚良忠两眼望着祖父背影,眼中全是痛苦,长孙无忌叹口气,重重地冲着褚良忠指了指,却也不好说什么,上马走了。
长孙耿拍拍褚良忠的背将他拉起来,一同跟在车马后面,两人在书院中交好,虽理念不同,却并不妨碍私交,此时的长孙耿看着垂头丧气的褚良忠却不知道怎么劝导,只能搭着肩膀说些轻松的话。
皇室李家、武氏以及关陇重臣,三方关系是极微妙的,褚遂良是李家的肱骨老臣,却也是把持朝政的关陇重臣之一,但他的孙子褚良忠却在书院建立君纲社,支持武氏变法皇权做大,鼓吹武氏的能耐,做祖父的褚良忠自然极为恼怒这个孙儿,只是不想祖孙俩已经闹得如此之僵,长孙耿想着,他不禁敬重起身边褚良忠对理念的坚持,违背整个家族的利益而坚持皇权,是迂腐,还是信念?
一众人在夜色中被护送着前行,郭子雄抬头看着星空,夜里平常,星空也是平常,他领着众人并未去往镇远公内府,而是往灯火通明的军府道政院去了,似乎要与长孙几人连夜商榷。长孙无忌身后六名年轻的禁军护卫紧紧跟着,同样六名军府金卫在郭子雄身后跟着,穿过道政院,进入楚思偏远,这十二个护卫互相隔开占满了院子,长孙耿和褚良忠站在门外,徘徊不前。
子时,夜比秋深,军府道政坊内,各个办事的院子灯火通明,过去这个时候道政院嘈杂得厉害,自天子将追责唐罗战败之事交办军府,数月中押来这里接受审查的安东、熊津两府高级将领和文官主事就没有停过,三天前这里就更忙了,一部分军事监的机要人员被抽调秘密核查三清殿送来的案卷证据,河南府圈地案和战败案一同查办,道政院简直是没日没夜地忙活着。
只是今天,灯火通明,却没有往日查案的喧杂,诸院只点灯不查案,军事监和军务监的人坐在屋中全不做声,仔细听外头的动静,身边带刀兵曹严阵以待排在屋里,杀气腾腾。更多的人集中在校场的监牧营,军中太仆亲自去了监牧营查看战马情况,数以千计的战马被套住嘴和蹄,马儿时不时徒劳地嘶吼和怒踏。
马儿怒,人更怒。
三千名军府兵曹,一千五百名大将军府金卫,三万参旗军,除了不见鼓旗军的番号,道光校场集合了军府在中原能调动的所有兵力,包括郑山在内的四名军司马在那声嘶力竭训话,兵士怒目高昂,他们驻扎在中原三个月了,听了太多军营外的事,他们要行动,他们要做主!
是呀,东边战败的鱼腥味吹进了军营,中原的腐臭味吹进了军营,十六卫的逃兵、十率府的哗变,一桩桩一件件全部吹进了军营,老百姓的不满在军营中发酵,袍泽在战场上冤死的消息在传递,河南道贪腐的恶臭在弥漫,加之朝廷重兵封锁河南道,大将军早就下达了备战令,作为袍泽战友的鼓旗军早就开始了杀伐,今夜该轮到他们了!
一股来自大漠边关的血腥味在这里汇聚,不是血雨腥风吹倒中原,就是中原恶臭压倒边关!显然,马和人都在等待命令。压抑,而又怒燥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