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卖藕的老婆子这时候走过来磕了几个头，被郭子雄搀起来后千恩万谢地走了。那地方换成一个担蒸饼的中年汉子，与卖豆腐的小伙时一搭缓一搭地聊着，看来也是熟识，因挨着近，他们说的话郭子雄父子也都听得见。
“听说没，街上都议论呢，魔教将河南府那些老爷的贪腐罪证，差了两个地府的小鬼，直接送到了大将军府，听说还有东边打败仗的事，也是太子的人合着名剑令狐家，跟商帮司徒一伙搞了鬼。”
中年汉子一边神神鬼鬼的说着，一边大声叫卖。那小伙却翻了他一眼，说：
“你卖你的饼，操这门闲心，谁指望大将军府查出什么，查出来又怎么样，敢办吗？我说，跟皇帝老儿一边的，都不是好东西，兴许姓武的能弄出些好事来，变个天看看。”
“你小声点！小兔崽子你懂什么，老子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兴许能杀几个呢，咱洛阳老一辈，还是指望老将军这次能做点主的，杀几个少几个。你们这些觉得武皇后好的后生，真没长眼，这天底下做官的有好的吗？做你个娘皮梦！”
“咳，我也就一说，姓李姓武，关我鸟事，谁坐天下，咱都没好日子，该饿死的，甭指望朝廷掉蒸饼。我不指望姓李姓武的，也不指望姓郭的，都一样，没好人，妈的，都不如三娘的肚皮舒服，哈哈，到时候豆腐卖不下去了，三娘的白豆腐也没钱吃了，老子就去做匪劫道，去蛟龙帮拜个江湖码头，妈的老子也不伺候了！”
“那是，活人能被尿憋死？唉，走着看吧，真要是老将军也不肯做主，办不了这些个王八蛋，我也就认了这个理，不信还有青天大老爷这个事了，不瞎打听了。你他娘的出息就知道去蛟龙帮拜码头，你不如直接去三清魔教死里头算了，真到那一天，劝你去十大派或者找个小门派安安生生学点武功做差，娶个老婆，不然你迟早死女人豆腐上！”
“哈哈，你几十岁了病得不轻啊，去了江湖里，当然找大门派，找痛快的门派，锄头卖掉换成刀，干嘛不找个痛快点的。还当是种地呢，听过刀口舔血吗？我真他妈下决心去了江湖，还娶个屁老婆，哪天被砍死在路上都不知道，老婆不便宜了别人？到时候，爷每天都嫖他妈个痛快，哪还看得起三娘这种老娘们。”
“哈哈你个牛犊子，下面那家伙硬得跟锄头一样，老子是比不了了。我也不是真闲的瞎打听，我家还有最后一点地，河南府天天来人来回折腾，这几天倒消停了，我就看大将军府能不能斗倒河南府，我不就保住自家地了么，斗不倒，估计我那地也保不住了，那我就不卖蒸饼了，去投靠亲戚，我大侄儿在衡竹剑派学武，我又会竹子手艺，去衡竹剑派打个杂不成问题。不行还可以找我拜把子兄弟，他在给商帮李阀做厨子，我也可以去搭把手，老子不跟你们打打杀杀，就讨口饭吃。”
“老哥那说好，谁先走要打个招呼，再最后喝酒嫖一回，不知道哪辈子见得着了。”
“哈哈好，哎，是这个理，是这个理。”
…………
那一头，郭子雄和铭寒正无意听着这些闲白，郭子雄的脸色渐渐凝下来，桌子上的吃点如同嚼蜡，气氛慢慢有些凝重，郭子雄的忧心忡忡在这路人的闲白中有了答案，唐庭的民心正随着一股暗流悄然流走，百姓日子过不下，自然要流到江湖里去。而他郭子雄的名声，也跟着这股暗流冲进了臭水沟，被裹挟住了。
铭寒看着父亲，他知道父亲在意名声，路人这样半温不火的无奈闲话，多少让老人有些郁气。
街上依旧热闹，这张桌子却十分沉默，许久，郭子雄回过神来，看见铭寒一直盯着自己，叹道：
“唉，我的错，带你出来，还是想着糟心的事。”
“你不是要把脑袋掷出去听吗，听罢，都听了去，都是糟心的事，听百姓指着你老子的脊梁骨骂。“
郭子雄惆怅若失，喃喃念：
“莫在园中待，悄把太平埋。”
铭寒看着父亲，在今日之前，郭子雄每次细微地皱眉都会引得铭寒莫名地忧心，他会忧心地望着父亲，担心父亲又遇了什么难处。然而这次郭子雄将自己的忧心忡忡摆上了桌面，把忧虑脱口而出，铭寒却并没有表现得担虑，倒是用信心满满而又果决的目光看着父亲，像从没见过山虎的牛犊。
“父亲，您做什么，寒儿都跟在后面，鼓擂不响了，让大哥去擂，刀提不动了，寒儿可以背。您自己说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拦得住。您既然有了主意，下了决心，咱家就不怕别人戳脊梁骨，不怕闲话。迟早有个公道。”
铭寒的话很轻，仰着头盯着父亲讲，那甜甜懦懦的声音暖心却又坚定，透着对父亲毋庸置疑的信任和崇拜。
郭子雄摇着头大笑——这就足够了，是世上最大的鼓舞。
郭子雄父子将最后一口稀粥喝完，街上正好有几人往茶楼里走，铭寒一看，领头的正是徐尽空。徐尽空身后是几个黑瘦的孩子，那几个黑瘦孩子让铭寒很容易联想起冯家兄弟来，是那种瘦得皮包骨的寒门童生。铭寒将徐尽空的身份和书院里对他的评价都告诉了郭子雄，郭子雄并不回头去看，背坐着喝茶，似乎无心去瞧。
徐尽空从来都在军府影子营的调查之中，也是河南府圈地案中配合军府调查的最重要的武盟弟子，郭子雄自然知道他。
那店小二迎了来，与徐尽空很熟悉地打招呼，安排几人在里头坐下。茶楼里头还有一些人，大的有两伙，一伙是挂袋的叫花子，围坐在南边角靠门的几张桌子上，离郭子雄这一座最近，别看是叫花子，桌上鸡鸭鱼肉一样不少。另一伙坐东北角，一看是武林杂家的人，拿什么兵器的都有，吃的是大块的羊肉，喝着大坛的酒，醉醺醺大咧咧地骂人。
这伙人看样是喝了个通宵，已醉得七七八八，叫骂声也渐渐消停了。但其中也有很清醒的人，其中一个见了徐尽空便往楼上去了。
徐尽空此刻并没有侠客的样子，很为难地在腰间钱囊里翻，终于掏出些铜板，对店小二讲：
“这是上次赊的，店家您看看账，是不是全还了。另外，这一餐可能也要赊一些，等有了我便还来。”
那店小二并不意外，回道：
“好呢，您也是，可以记着账的，阿婆说了，您不用急着还。”
“那不好的。”徐尽空摆手。
“吃些什么？”
“我一碗稀粥，一点腌菜，两个蒸饼，白天有事，要多吃一个。他们孩子每人上碗胡麻粥，多上几个古楼子饼，麻烦里面羊肉多些，他们要长个，很少吃到肉。”
店小二点点头，进了后厨，口里喊着阿婆，说徐公子来了。不久，一个矮矮胖胖的老婆子拄着拐杖从后厨慢慢走出来，左手颤巍巍地端着一碗胡麻粥，还没看见徐尽空，那慈态的老脸已经笑得满是皱纹了，等一眼瞧见徐和几个孩子，那笑脸里又有了些愁意。徐尽空赶忙几步接过阿婆手里的胡麻粥，一面搀着阿婆走到几个孩子桌前。
“你那么多事，喝稀粥哪里撑得住，把胡麻粥喝了，阿婆送的。”
“你们几个还不快给阿婆作揖问好，以后你们还要叨扰阿婆呢。”
徐尽空接过胡麻粥，对几个孩子讲，那几个孩子站在那显然对生人有些紧张，这时听了徐尽空的话急忙给阿婆作揖，其中两个孩子的作揖礼还是现学的旁人。
“坐，坐坐。孩子多读书，别辜负了你们徐夫子，他可为你们吃了苦。”
几人坐下，阿婆抓着徐尽空手不放，仔细端详着。
“你这孩子又瘦了，又要资助几个新来的童生啊？”
徐尽空有些为难地的点头。阿婆叹口气。
“自己要量力走，现在菊月了，九月霜序，天冷了，要着手备些炭了，你呀，书院的礼月钱才十两，要不是书院管饭，你十两银子如今能干嘛呀，哪来钱买炭啊，还四处张罗着资助童生，你个傻孩子……”
徐尽空难为情的笑笑，安抚阿婆：
“没事的，我是练武之人，不怕冷，走一走内功，暖乎乎的，还可以给您老暖手用，呵呵。钱我也有办法，几处差事呢。”
阿婆撇撇嘴，要驳徐尽空的话，这时店小二陆续把稀粥蒸饼端出来，但给孩子吃的古楼子饼却还没有出笼，几个孩子看着蒸饼直咽唾沫，徐尽空便把蒸饼推到了他们面前，几个孩子一顿抢，最后掰成几份吃了。徐尽空问他们怎么饿成这样，里面一个年纪大点的孩子告诉徐，他们几个都是是一个村的，各自家里都养不活了，托他老子给送到书院来，走到一半就靠挖野菜吃了，刚送到洛阳定鼎门，他老子听说蛟龙帮要人，饿得没办法便跟着走了，让他们自己寻路子。他们在洛阳瞎走了两天，南面的定鼎门一路都是最富贵的地方，一路打骂驱赶，问不上话，直遇到巡夜的军府士兵才送来了书院，这已是两天连野菜也没得吃了。
徐尽空叹了口气，不知想什么，倒是阿婆接了话：
“又是蛟龙帮。”
阿婆一边说，一边指指里头喝酒宿醉的一群江湖人，让徐尽空看。
“刚才没驳你，你看同样是练武的人，人家好酒好肉哪缺钱，老身也知道你的法子，你又在河南府当差，又有武盟的差钱，还在书院教书，又好到哪去？如今大唐这世道，非得是这波人的，孩子你武功好，要跟着学点，总得存些钱财吧，哪要这样皱巴巴地过日子，媳妇还没着落呢。”
阿婆提到‘媳妇’时倒也真着急，徐尽空莞尔一笑，不知怎么回阿婆，他这样的江湖人，哪里指望，又哪里有心思找媳妇呢？但他心中，也漫拦不住华山上那倩影的浮现，他摇头苦笑，不再想了。阿婆看徐尽空又是讪笑又是苦笑的，更是气急，正要数落他，那店小二把古楼子饼和腌菜端了上来，徐把古楼子饼推到几个孩子面前，自己则拌着腌菜喝粥，伸手去拿剩下的那个蒸饼，伸到一半，顿了顿，将仅剩的一个蒸饼也推到孩子面前。几个孩子不抬头，只拼命咽，古楼子饼却只吃了一个，那大点的孩子知道里面有羊肉后便不让大家再吃，而是小心地包起来。徐尽空问，这孩子说上次吃肉是三年前，一辈子就吃了一回，不能这样糟蹋咽了。
徐尽空不再问，干干净净将稀粥喝了，那腌菜也一点不剩下。就这样将郁气一股脑吃进去。
他一生的心思和抱负，都顺着这腌菜和郁气咽下去。
“江湖里的人南来北往老身见多了，邪门的糙汉、大派的公子哥，都飞来飞去的，出手一个比一个大方，但我这婆子没见过比你忙的，比你穷的，叫花子都比你花得多。”
那阿婆看着直摇头，说‘邪门的糙汉’时，低着嗓子讲，偷偷看一眼东北角的那帮江湖人；但说‘叫花子’时，声音却大，故意喊出来，那群叫花子听了阿婆的话，一个个哈哈笑，丢出几个铜板落在阿婆怀里，那阿婆慌忙接住，老脸上笑开了花。
徐尽空难免有些羞臊，正要说话，楼上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声：
“婆子，活的是不是嫌久了点，谁是邪门的糙汉？”
这一声显然是用内力吼出，破旧的茶楼灰尘抖落，东北角醉着的江湖人全被震醒，醉醺醺拔刀四顾，那南角的叫花子则吓得连翻带跳出了茶楼：
“妈的，蛟龙帮来了硬点子，小八去堂口喊一嗓子。”
一众叫花子里跳开一人，又是一阵翻跳，在洛阳高楼之间如猴挂枝，很快没了人。
郭子雄父子依旧坐在门外的桌子前，这桌子摆在楼外，所以并不起眼，郭子雄用手指沾了些茶水，在桌子上写字，铭寒正看得清楚。
郭子雄一边写，楼上一边下来人，或说下来一座小山，铭寒从未见过比军府的郑山还大上一圈的人，而楼上正走下来这么一个。这人一身莽衣，左胸赤条条裸着，一身蛮筋厚肌，热腾腾硬梆梆，一点觉不出秋寒的意思。脸上有一排排细微的条痕伤口，虽早已结疤却又不能完全愈合，想必并非刀剑所留。这人每下一步那茶楼木梯都要裂开似的，难受地吱吱响。
兵器被这人团在手里，是少见的铁骨莽筋长鞭，等这人完全下楼，郭子雄也正写好：
“蛟龙帮少主，莫镇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