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李敬业大声喝阻,将蒙面人扯开,蒙面人脸上的丝巾顺势滑落。
这是一个极貌美的男子,美得英气,铭寒在书院中头一次看见比武敏之还美的男子,且并没有武敏之那种苍白,是那种并不阴郁的柔情,是他身上所独见的柔阳之美,那英气也独特,没有一丝李敬业的那种刚毅味道。铭寒看着骆宾王的脸,脑中忽然浮现一个人影——那日在秦夫子屋中,那个炉香幻化的弹阮女子,真是极像的。
长孙耿看着箭雨中冲着骆宾王发脾气的李敬业,不觉地摇头,他跃上山石再飞身纵向铁索,手中君协长剑卸掉无数剡注飞箭,翻上铁链将骷髅悉数击碎,剡注箭阵这才停了。
“左副尉,学生还需去八音雾里看望道纲社伤员,先告辞了。”
长孙耿翻下铁索与左只擎作揖,领道纲社的人朝书院里走了。一旁的李敬业因为不能过剡注箭阵,像受了极大的羞辱恶狠狠地瞪一眼长孙耿,推开给他查看伤势的蒙面人,径直带人出了书院。
左只擎站在山石上叹一口气,看着山石下的大大小小的书生。
“一波波的来了又走,书院顶着朝廷的威慑教你们武艺,还没用在沙场上保命,先在街上打起来了,你们叫书院里的夫子好为难,杨老夫子病成那样了,你们还要让他老人家操心,让他出面与朝廷周旋,我就算是个大老粗,也想问,于心何忍啊?“
左只擎摸着脑袋在山石上走来走去,抬头指着一边寒梁社的学生讲:
“我左某爱喝酒,和你们寒梁社的年轻人喝酒痛快,但老子不放心教你们武艺,就是怕这种事。”
左只擎这时又指着另一边的学生。
“你们商社的娃呢,倒是安稳本分过好日子,学着你们老子明哲保身,跑到我这来躲是非,躲得掉吗?喝酒也不痛快,商人有眼光没气骨,总有一天你们要遭大难。”
下面的书生纷纷议论起来,无论是寒梁社还是商社,许多书生并不认同左只擎的话,左只擎摆摆手,压下议论。
“老子也不是你们的夫子,不聊这些了。讲这么多,是因为左某要改一改授武讲学的规矩。”
“你们知道,我的射艺教‘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五种箭法,每学会一种箭法,必要学会该箭的卸箭术,这才可以学更高明的箭法。我现在要改一改,先教你们卸箭术,再酌情教你们箭法。特别是你们寒梁社的娃儿,我尽量教你们不死在沙场的乱箭流矢下,但也不想教你们在酒肆茶楼里杀人。”
左只擎正说着,两仪门的阳夫子大步流星赶来:
“左副尉,杨老夫子醒了,在八音楼有请。”
左只擎有些错愕,连忙点头,左手一挥示意学生散了,与阳夫子一同往八音楼赶去。
铭寒连忙唤一声木炭心弦,跟上去。
…………
八音楼八面八宇,高虽不能与万厦楼比,但实地之广,富藏天下乐器。楼中红绸白纱垂挂,楼外雾气丝丝扣扣被音色引来,如有灵气般将纱绸旋绕着,又有八面徐风穿堂,将红绸白纱吹得阑珊倦意,把乐色传出去。
这里是古乐八音汇聚之地,相传乃江湖隐秘门派蓬莱岛为书院所建,集天下乐色,以八种乐器材质金、石、丝、竹、土、革、匏、木为区分,用以教习书生乐艺经典。
在生儒们进来之前,八音楼极安静。杨有耳在与东都宫中的禁军统领交涉后,又去了洛阳的国子监请罪,并让他身旁的老匹夫连夜去了长安疏通,生怕朝廷怪罪下来。此时心力交瘁的杨有耳正在八音楼中休息,他叫来鲁师襄,一面说话,一面听鲁师襄弄琴,不多时,竟在八音楼的榻上沉沉睡下。
鲁师襄令所有在八音楼习乐的书生离开,看杨有耳终于睡着,他指间慢慢停下来,绕梁琴音徐徐远去,他轻轻起身往后退,也是这时,楼外的腥风一丝丝进来,那是八音雾里儒生的血。
随着腥风,杨有耳两行老泪流下来,经过沟壑的老脸流到榻枕上,杨有耳竟在睡梦中不住地小声哽咽了起来,鲁师襄心中一颤,琴弦误触,将杨老夫子惊醒。
鲁师襄心中一叹,作揖要与杨老夫子告辞。
杨有耳却让鲁师襄继续弹下去,一面半撑着从榻上慢慢起来,一面令人去叫左只擎。
“我听你的琴,又听学生在八音楼里习练八音之乐,突然做起梦来。”
杨老夫子突然说,鲁师襄点头,并不回话。
“我梦见了释家说的‘佛陀八音’。”
鲁师襄有些诧异,回:
“夫子大智慧了。极妙音、柔软音、和适音、尊慧音、不女音、不误音、深远音、不竭音,是佛家大智慧,我派尊上也多次提起过。”
杨有耳叹一声。
“什么大智慧,我也只能梦中听。我痴心妄想与佛陀做同样的事,试图用这种种声音,教化学生,消解戾气。可残局已现,他们不会听了,教他们习武,戾气却未消,并不是我的初衷。“
鲁师襄盯着杨有耳,琴声再起,铮铮停停。
“或许夫子误会了,为何世上有八音,而非一音一律?八音非号令,沁入各人心。儒家和佛家都想用音乐去教化人,这实际便是我派与中原衡竹剑派及少林最不合意的地方。“
杨有耳点头,闭上眼睛。他或许听进去了,或许并没有。
不多会,左只擎到了。
“夫子好些没?”
左只擎大步走进来与鲁师襄抱拳,轻声问。鲁师襄摇头,按住琴弦。
“左副尉来啦,他们还在八音雾里忙活吗?”
“回夫子,我刚经过时,是秦九在主持救治,戴夫子在旁协助,我请了军府的一营病儿检校官,秦九正在分派。徐尽空和王仲书也在替学生疗伤,学生们也热肠勤快,应该不会再死人了。“
“老夫有一事,要请左副尉帮忙。”
左只擎一愣,看一眼鲁师襄。
“夫子说的哪里话,大将军令我全力协助办学,哪有帮忙的说法。”
屋中一时安静,杨有耳又说:
“是帮忙。昨晚闹事,估计消息才到长安,不知道朝廷会怎么处理,我已派人去疏通。但东都宫中的禁军统率已发了话,要求书院解除闹事书生的儒生籍,赶出书院。我想过了,这不是坏事,如果长安的处置更严厉,这些书生留着书院反逃不掉。我希望左副尉向大将军请示,将这些书生改头换面送到军营中去,免得流落江湖,枉费了人才。“
左只擎若有所思地点头。
“这事缓不得,朝廷要是追究,一纸下来,今天救的人都白救了,我这就回府禀告军司马,并着手将这些学生调出城去。”
左只擎抱拳要走,杨有耳躺在榻上伸手拦:
“还有一句话要你转告……”
杨有耳正说话,王仲书领着铭寒入了八音楼,一进屋,与左只擎碰上。
左只擎似对王仲书非常不满,冷哼一声走近了杨有耳的卧榻,弓着身听后面的话。铭寒一进屋就看见卧榻上更虚弱了的杨老夫子,几步并作一步跪倒在老夫子的身前。
不知为何,万厦楼中一面,铭寒已将杨有耳视为极亲近的老人,绝不单单是大儒恩师而已。
杨有耳见了铭寒,病容似消退了一半,一脸慈爱笑着,摸着跪铭寒小脸。
“孩子,我与左副尉先说正事。”
杨有耳将左只擎拉到跟前,左只擎看着铭寒,眼神又回到杨有耳身上。
“左副尉,我本有别的法子与大将军讲,但通过你,是正式的请求,万替我转达那些话,万替我保全学生。告诉大将军,这些书生是栋梁,不是洪水猛兽,用得好,可以兴军,用好他们。”
左只擎缓缓点头,告辞走了。铭寒莫名听了这最后一句,开蒙的脑瓜子运转起来,猜这话中的前因。
“夫子,您想让军府保住那些哥哥?”
铭寒突然问一句,杨有耳一诧,慈笑着点头,摸着铭寒脑袋。
“老友好福气。“
杨有耳喃喃念,一面摆手让鲁师襄和王仲书退下去,鲁、王两人对视一眼,退下楼去。
“孩子,你是来替郭老鬼问话的吧。”
杨有耳问,铭寒为难地点点头,讲怀中的书信递出去。
“哈哈,没有什么为难的,我能告诉的,全部据实告诉你们父子。”
杨有耳打开郭子雄的信,一面慢慢看起来,一面继续说:
“鬼面人已经死了,我们在暴毙的黑袍术士身上,找到了鬼面具。那黑袍术师的死因也查明了,是被天山搜神功所控,最终反噬爆体而亡。秦九的黑袍术师只受他一人命令,龙王虚震庭也干涉不了,所以黑袍术师虽是鬼面人,背后却是被一个会天山搜神功的人所控制,秦九以性命担保,他会继续追查此事,并保证绝不会再有类似事情发生。书院也写了封信送往天山,搜神功是天山玄阁禁武绝学,没几个人会这门武功,我想他们必会派人追查此事,给书院,也给你一个交代。“
铭寒轻轻点头,他哪里敢,哪里愿意质问杨老夫子鬼面人和天火炎炀的事,好在杨老夫子全知道自己来意,并不用铭寒开口。铭寒想,既然鬼面人已死,父亲是可以答应他继续留在书院的罢?
“至于天火炎炀……”杨有耳想了想,似乎这背后千头万绪无从说起。
“夫子,炎炀笔……到底是什么?我是说,我并不怕……但那天在洗髓阵中,洗髓内力在经过我左臂的炎炀笔时,脑海有一个质问我的声音,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会不会是炎炀笔……。“
杨有耳皱起眉头。
“炎炀笔随我多年,本身虽有灵性,但我从未听闻有这种事,大概洗髓过于痛苦,让你生出些幻觉了吧。”
“我也觉得有些怪力乱神,也就没有跟任何人提起,怕是自己紧张过了头。”铭寒小声说。
杨有耳点点头,将信还给了铭寒。
“你父亲说,你想知道赌约的全部,而郭老鬼已经将他的那一部分告诉你了?”
铭寒看着杨有耳,点头。
“寒儿是父亲带来与您应赌约的人,但寒儿不是笔墨纸砚这些死物,更不是一件用来藏兵器的肉身,我想知道天火炎炀相关的事,关于您的那一部分赌约。“
杨有耳虚弱地笑起来,引发了一连串的咳嗽。
“我理解,我理解,我也不想成为一件兵器肉身,所以穷尽一生避开练……”
杨有耳突然不说了,看着铭寒,咳嗽慢慢缓下来,露出孩子般调皮的眼神。
“你想知道天火炎炀的秘密,那我们交换吧,孩子,我告诉你我的秘密,你告诉我你的秘密”
铭寒坐在榻上一愣,不知道要交换什么心中的秘密,他看一眼杨老夫子,又转头看着楼中的红绸白纱,把腿缩在榻上,把头埋在膝盖上,愣愣地看着红绸白纱,把后脑勺留给杨老夫子。
“他们叫我野种,不是父亲的血脉。”
一种汹涌而又低沉的暗涌袭上来,是冰冷而又愤怒的气氛,这气氛如洪水猛兽在红绸白纱间起舞和撕咬,洪水将八音楼淹覆,将铭寒的心淹覆。猛兽将红绸白纱撕得漫天飞舞,将铭寒撕得粉碎。
这洪水猛兽是铭寒的心魔,是铭寒自己。
一只老手搭在铭寒脸上,轻轻揉着铭寒的耳垂。
“孩子,我们有一点相像,我在长孙耿这么大时,所有人都需要抹掉杨某的血脉才能安心,以一个很大的名义抹掉这血脉,从此,我只有耳朵,没有嘴。“
铭寒回头看着杨老夫子,通红的,显然流过泪的眼睛,透亮地看着夫子。他在问。
“没有什么好驳的,孩子,血脉可以帮你的,都是可以夺走的,你应去寻血脉给你的路,而不是寻血脉本身。况且它真进了你的骨子,再苦再委屈,别人也夺不走。”
“夫子,你有找到自己血脉的路吗?“铭寒盯着杨老夫子的眼睛问,杨有耳努力将半撑的身子完全坐起来,并不让铭寒帮忙。
“这就是我要给你的答案,关于赌约,关于天火炎炀。”
铭寒睁大了眼睛看着杨有耳。
“天火炎炀和大壑波声内藏着一门很厉害的武学,天子诀。”
铭寒猛地站起来看着杨有耳,苏秦和父亲讲起八部天龙佛典时曾提起这门武功,王仲书也说这是江湖最厉害的武功!
“这是一门只有天子血脉才有资格练的武学,会了这门武功,就有了挽救苍生的责任和实力,但我没有练。”
铭寒疑惑地慢慢坐下来,他在想杨有耳为什么不练天子诀,他在想杨老夫子为什么能拥有这一对宝物。
尤其是杨老夫子的身份?!
杨有耳低着头沉默了一阵,落寞了好一会,终于抬起头笑着看铭寒。
“老夫真名叫杨侑,我的祖父,是隋帝杨广。“
铭寒吓得睁大了嘴巴,一脸不敢置信。
“我十三岁那年,就你这个岁数上,被李渊拥护称帝,其实也就是个傀儡,两年后李渊称帝,废黜并要杀了我,李世民却偷偷将我救下,让你父亲安顿我,随后唐庭就宣布了我的死讯。李世民做了皇帝后,又让我改换身份进了弘文馆,方便他随时召见我。“
“太宗为什么……?”铭寒问。
“李世民一是想用我作筹码,要挟李渊立他做太子。二来,是想要天子诀,但他从不逼我,他要做个贤君,证明他是真命天子,有资格练天子诀。”
“然而直到他死我都不承认他是真命天子,篡位之人练天子诀是会出大事的,就像我的祖父杨广!李世民能做皇帝全是因为玄武门之变,当时的太子李建成其实是个很好的太子,战功卓绝与臣和善,李世民为了夺权,将他的亲哥哥骗来玄武门杀了,将他父亲李渊逼退位,这个事很快被他掩盖了,但儒生们却在私下坚持记录此事,李世民为掩盖真相保住贤君之名对儒生大开杀戒,直到我献上大壑波声中的半部天子诀,谏言由弘文馆出面建立有耳书院,由我去教化儒生,不让他们再与皇家作对,并让他们科举入仕帮助皇家对抗关陇贵族的朝臣,一系列的举措,李世民这才放过儒生。“
“然而剩余的儒门弟子并未幸免于难,李世民去世后,关陇势力与外戚争权,朝廷昏沉百姓受苦,三清教被外戚武氏收买,江湖又出了个百晓书生门,几方一同发动儒生再议玄武门之变,企图削弱李家皇族正统的地位,这一次关陇贵族站在了天子李治这边,儒生们也再次被镇压屠杀,赌约就是在那时开始的,我愤怒至极,与你父亲郭子雄对赌,我要训练儒生,不能让他们再被当枪头使,我要传一个天命儒生,传他天子诀,让他保护儒门!你看看李世民去世后天下分离的乱象,这天下不会太平多久了,我要保住儒生的血脉,一旦天下生乱,这人可以带领儒门争取天下!“
“而你的父亲则看不起儒生,只是同情他们,我不知道他猜不猜到了我的身份,但他忠于李世民,看不惯后人乱了李家的江山,所以他愿意帮我保护儒生,但他更愿意相信武力,一辈子相信玄武门那一套,他虽对李世民去世后的天下不满,却将改变天下的希望全放在军队里,至于他为什么对军队失望了,这就是你父亲跟你说的那些,属于他军队的那部分赌约。“
铭寒蹲坐在地上,把头埋在膝间,久久不说话。
“父亲跟我说过军队的事,我不是不愿做这兵器肉身,只是我找不到自己的路。”
“你父亲把楚将刀给了你大哥,把天火炎炀给了你,说明他并没有逼你选,你可以交出来,把你父亲的希望交给别人,或交给你大哥。”
“至于我,我的儒门,我也不是逼你做兵器肉身,天子诀是我的血脉宿命,不是你的,我之所以没有练,是因为我练了必定招来杀生之祸,李渊父子早把我杀了,但血脉可以被埋没,血脉的路却一定要走,用儒门拯救天下危局,正是我的路。往后书院里要是找到了我认可的传人,我会把大壑波声传给他,你再把天火炎炀给他,让他学天子诀,让他去担负儒门的责任。你就把担子卸给他。”
铭寒坐在那愣愣地摇头,眼神收回来,认真地冲着杨有耳说:
“我不想让父亲失望,我好不容易让父亲看重,不会把父亲所有的担子都让大哥抗下,父亲让我将天火炎炀交还您,但我不交,我不肯。除非您要我还给您,除非等您找到儒门的希望,我愿意将天火炎炀给他,我不是要学天子诀,我只要以军阀子弟的身份,继续这个赌约。“
杨有耳再一次用力撑起身子,有些勉强支持地说:
“无论你代表你父亲,还是代表书院儒门,记住,把脑袋扛起来,把脑袋上的眼耳喉鼻都粘上墨,往世上掷出去,听世上的苦,处世上的难,把墨水洒满天地,大壑波声中的墨水就会干涸,天子诀就会重现,这脑袋就不算白丢了。“
铭寒将脑袋从膝间抬起来,杨有耳这段话他听着很熟悉,发起愣来喃喃念:
“‘听听听,兼听则明,棋不语重心长。’
‘处处处,独处难谙,儒以说轻命短。’”
杨有耳欣慰地笑起来,强撑的身子又艰难地倚了回去。
“杨某没有选错人,哈哈,要练天子诀,诀窍就在我有耳书院的门庭上明明白白写着。我更加不愿你把笔还给我了,告诉你父亲,他把笔还我,便是杀我。”
杨有耳摆手,让铭寒回府。铭寒一怔,起身与杨老夫子作揖。
铭寒打开们,楼中雾色不多不少,血腥味也淡了。临走,杨有耳冲着铭寒说一句:
“告诉你父亲,天火炎炀关系天子诀,关系天下苍生,他把笔还我,便是杀我。”
铭寒呆立门前,在门口转过身来,跪在门前重重地三扣头,将木板扣得砰砰响。
“铭寒年幼,不懂大道理,但铭寒作保,人在笔在,绝不辜负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