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耳书院,九层宣议场。
铭寒除了看军府的校场演练,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场面,遑论是白压压一片书生正襟危坐。
“啊呀迟了!儒籍礼已经开始了!你们几个随我找位子。”
几人慌张地跟着斯丛生找地方落脚,铭寒这才发现,这石耳建筑从外面看是耳轮高墙,而内部却是由低而高一层层砌出石条和石垛,正好供人坐着围听。铭寒几人来得晚,不得不往高处爬,一路登着数着,排排层层,费尽了力气终于登上了最顶层,这九层之巅风来风走,凉飕飕的,站在这眺望书院远处,那更深处的景色却是雾聚雾散,雾散时可见碧湖木屋零星盘落,尤以湖中搭着的百墙千窗的奇壮楼阁最为醒目,铭寒以为他身处的九层石墙已算高耸,却发现他眼中的那楼阁分明在雾中生长,楼阁之巅往云里钻!若不是铭寒几人被迫登顶石墙,绝看不见这楼阁刻意躲在云中的钩角,使人生出海市蜃楼的幻觉来。
原来这九层宣议场正好将书院分为石垒、雾阁两域,石墙如山脉一般将水雾挡在里头,书院雾阁里的一切,被石墙分隔成一个神秘的天地,在高耸的石墙与雾气的胶着处,有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破败的木门,外人不上来这石墙之巅,万想不到这破败的木门后别有洞天,而只以为是石头园子接另一个石头园子的扫兴而已。
眼光收回宣议场内,略显椭圆的巨大宣议场共插有六面旗帜,分别书‘天承社’、‘道纲社’、‘君纲社’、‘寒梁社’、‘军嗣社’、‘商社’,六万白袍根据这六大学社对号入座,天承社和商社人数最少,寒梁社人数最多,场内不下两万,宣议场中央偌大的平地漫是黄沙,六队儒生共十八人正在当中比武。黄沙场边左右各放五张椅子,六个教头模样的江湖人坐在椅子上,一不穿门派衣服,二不挎门派兵刃,看着像寻常的武官教头,六个教头盯着六队儒生的武功招式互相点评着,不时冲着场中人喝骂。
黄沙场外,两仪门的正对角有一个高台,简单布置了一排帘座,放着七八张空桌椅,高台上帘幔风扬,没有一人。
铭寒、星莹和木炭几人正左右兴奋看着,斯丛生插进话来:
“书院每年都有招收新的书生入儒籍,你们一旦过了两仪门接受书院的‘生儒籍’,就不再是院外童生,再经过夫子认可过了国子监,便要再次于宣议场接受‘儒生籍’,待会你们要去授的便是‘生儒籍’。许多院外的先生和书生都会到场旁听,有时杨老夫子也会到场。现在外面书生正闹得厉害,听说有国子监的人来劝杨老夫子不要出席大场合,杨老夫子又得了重病,不知道今天会不会来。”
几个少年激动地看着黄沙场中的比武,似乎并没有太听斯丛生的介绍。铭寒听说杨老夫子可能会来,左右观望着,他答应了父亲要将天火炎炀交给杨老夫子,这时还不知道怎么给呢。
斯丛生眼中同样一刻不离场中的比武,眼神中的兴奋不比谁少,只是在几个少年面前他不得不摆出师兄的样子,指着黄沙场讲:
“打前年起,每次群儒宣议前都会安排书院比武,坐在黄沙场边的,是武盟十大派派来的习武教头,但书院和武盟明面上都不承认,是个公开的秘密。”
“为什么不承认?既然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木炭在嘈杂的人群中大声问,为了看得更清楚些,他一个人摩拳擦掌地跳上旁边的石垛,然而斯丛生只摇头,全神贯注地看着比武。
“待会再跟你们细说。你看那几个用拳的,用的是少林俗家的罗汉拳法,那几个用剑的君纲社的人,用的是森严剑法,嵩禅剑派的武功,就是坐最左边那个大个子教的……“
斯丛生兴奋地与几人解释着黄沙场中的武学,星莹这时突然问:
“怎么没人用大漠血狼帮的武功,天山玄阁也没有来人吗?“
斯丛生和铭寒都有些惊讶,回头看着星莹。斯丛生看一眼星莹的佩剑,笑着说:
“你是江湖子弟吧?那你该知道,大漠神鹰门和昆仑派来了人,血狼帮和天山玄阁就不会来了,他们在塞外可是死对头。不过既然发了请帖,椅子还是要为人家留的。”
斯丛生说着,星莹狡黠地一把跳到铭寒背上数起数来,铭寒一个踉跄险些摔到下面的石阶上,吓得连忙退两步双臂紧紧夹住星莹的两腿。
“打个招呼呀,这可是九层!”铭寒惊慌地喊一句。
“十张教头椅,六个教头,除开血狼帮和天山派,还有谁没来呀?”星莹两手撅着铭寒耳朵,却是问的斯丛生。
“那是为衡竹剑派留的,华儒剑派的徐夫子会坐在台上的夫子席,不会入座教头椅。“
几人正说话,黄沙之中陆续有人落败,十八人最后仅剩五人,三人用衡竹剑派的衡山剑法,两人用华儒剑派的小生剑法,捉对厮杀转为结阵,华儒小生剑法以二敌三,渐渐不支,九层石阶上的人大声呼喊起来,为自己学社的儒生摇旗助威,又是一炷香时间,两方依旧僵持不下。
“他们似乎不是以学社为盟,而且武功。。似乎并不精湛。。”
星莹悄悄在铭寒耳边说,铭寒点点头,这大概也不是什么长脸的话,于是并不说给斯丛生听,可是斯丛生耳朵却灵,将这句耳语听了去,很有些在意地冲星莹说:
“杨老夫子要求书院比武不以学社为盟,而以所学武功门类为盟,以免造成学社纷争。你们江湖人从小习练武学,书院的儒生,尤其是寒梁社的书生,多半是三年前才有机会习武,既要做工吃饭,又要学经讲义,怎么能跟你们比武学?再者,这是书院比武的筛选,各学社的头面人物都不用上阵,不然也可以让你们江湖人见识见识。“
斯丛生一本正经地解释着,铭寒和星莹知道说错了话,冲着对方吐起舌头,星莹从铭寒背上跳下来,向斯丛生笑着不是。正在此时,两仪门徐徐关上,九层宣议场鸣金,继而有长箫声从两仪门外传来,两仪门闭门一刻,一左一右两人踏入宣议场。
长箫者,两仪阳先生。
萧瑟无杀意,却是步步逼,竹穿九重天,耳叹六万疑。
萧声下,黄沙场中使衡山剑法的三人惊悟,剑招威力大增,将对方两人长剑打落,剑悬肉喉。九层石阶上不少道纲社、君纲社、军嗣社弟子爆出欢呼,寒梁社的人有的唉声叹气,有的怒喝不满,斯丛生狠狠地跺脚大叹可惜,原来使用华儒小生剑法的两人全是寒梁社子弟,铭寒正要问话,底下两仪阳先生却用内力喊开了话:
“以三打二,一炷香而不能胜,算我这几个弟子丢了人。几大派按武盟的意思传你们几套武学,学艺不精不要总拿出去丢人,再让我看见有儒生拿着半吊子的衡山剑法在街上闹事,小心我废了你们武功!“
阳先生说完,六万儒生轰然议论开,几名教头也纷纷应着阳先生的话点头,阴先生提剑喊一声:
“书院比试完毕,该请你们的夫子了。”
两仪先生说完退下来,与另几名教头抱拳,坐在了教头椅上,金鸣声再度响起。铭寒看着星莹,问:
“两仪先生是衡竹剑派的人?”
“看他们两人挑剑和长箫,我大概已猜到七分。”星莹回。
“亏你还酸人家,你看人家威风的,收拾我俩不跟收拾鸡崽子一样,我倒无所谓,要是把你丢出书院,看你有脸见大将军。”木炭跳下石垛,羡慕地看着两仪先生,觉出这六万人面前训话的威风来,星莹听了呵呵笑,铭寒翻了木炭一个白眼,偷偷一肘子打在木炭肚子上,痛得木炭直咧牙。
…………
鸣金一阵,终于,那挨着高台的破败老旧的木门打开了,陆续有六人走进来,引来高呼,斯丛生一一介绍起来:
“书院里大部分先生是单就一门好的学问请来授课,并不常在书院。而这几位是书院常驻的先生,走在最前面的,是书院资格最老的夫子,鲁师襄鲁夫子,他在宫里做了几十年的乐师,据说当年长孙皇后常宣鲁夫子进琴。现在他教授‘六经儒生’《乐记》,鲁夫子本有个义女,叫阮梦尘,比我大不了多少,前年教的生儒‘乐艺’,是个极美的人,琴和阮也弹得极好,就是不该冷冰冰的,许多窗友爱慕她,我也忘不了。后来长孙耿来了,非要娶她,她便走了。如今你们的‘乐艺’,是鲁夫子兼着教的。杨老夫子并不要别的乐师,只等阮梦尘回来。”
斯丛生讲到这里漫不高兴,接着悄悄伸到铭寒耳边继续说:
“都怪长孙耿这仗势的情种,不然……,听说阮梦尘是蓬莱岛的人,不知真假,问起鲁夫子会黑脸的。”
铭寒睁大了眼睛,他的岁数自然还不大懂斯丛生口中的醋意,但蓬莱岛可是江湖最神秘的两个门派之一,又是听诏六圣代墨清的门庭,铭寒当然极好奇了,不觉也盯着鲁师襄看了一番。星莹伸过来问他们聊什么,斯丛生飞快地摇头,将话题岔开了去。
“走在第二的是教‘六经儒生’《礼记》的戴夫子,教童生‘礼艺’的龚夫子已经不在了,龚夫子走时才二十二岁,是国子监的榜生,前年去了安东府当兵,带走了书院百多号人,算弃笔从戎,都死在唐罗之战了。书院里很多师兄受不了这打击,所以这次闹得极凶。尤其我们寒梁社里的一批同窗,大家原本一心想着圣贤社稷,苦读了十来年书,临头出仕却没了出路,不得不拿肉身去报国,却糊里糊涂死了。”
“现在教你们‘礼艺’的也是戴夫子兼着,杨老夫子说三年后书院再找一个龚夫子一样的先生来,大家以这样的方式去纪念师兄他们。”
斯丛生聊到这里情绪就很低了,铭寒和星莹沉默地坐那,并不知要说什么好。郭子雄的大道理落在眼前一个个活生生的故事上,对于一个少年人,幻象有些逼真,残酷又嫌不足。
戴夫子后面跟着一名穿着山文铠甲的军士,在一堆儒袍中尤显得突兀。斯丛生继续介绍:
“那穿着甲胄的,是大将军府积射营的致果副尉,左只擎左副尉,他不让别人叫他夫子的,是书院从大将军府请的在营军士,教‘射艺’。他不像别的书院教些贵族筒箭投掷,而是教实打实的射杀技艺。他肯教穷孩子打仗的真本事,这里读书的寒门,其实很多最后还是得去当兵,能射箭,就不用站前面去挡箭。是个好人,脾气除外。”
铭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认不得左只擎,但还是尽量想看清这人的脸,然而毕竟隔了太高太远,只能瞧见那副山文铠甲,铭寒是识的这种铠甲的,山文铠甲是边疆十二道装备最多的铠甲,因为纹路和凹凸的工艺可以卸掉许多来自飞箭的劲力,是真正保命的铠甲,而不是军嗣社李敬业之流穿的那种毫无防御力的华贵皂娟甲可比。
斯丛生没注意到铭寒的心思,依旧按着顺序给身边的生儒介绍着:
“左副尉后面那人,你们捣乱可别让他抓了,他是教生儒‘数艺’的秦九秦夫子,也教儒生《易经》,还管着书院内务,让他抓了,让你算题,或把你关在幻楼中你就惨了,秦夫子是我们所有人的噩梦,我宁可让左副尉射一箭,也不想撞上他。”
铭寒星莹和木炭瞪大着眼睛去看那秦九,虽看不清长相,一身冷得发亮的黑袍却尤为扎眼。三人中尤以木炭看得最仔细,他难得地机敏起来,似乎嗅出了今后他在书院最危险的存在。
宣议场里这时爆发出欢呼的小高潮,斯丛生也站起来欢呼,铭寒去看,木门里走出来一个提剑的人。斯丛生在欢呼中大声告诉铭寒几人,
“是徐夫子,徐尽空!华儒剑派‘恭’字辈大弟子,也是华儒剑派年轻高手中,唯一能以小辈年纪打入‘良’字前辈的华儒高手。”
铭寒茫然看看星莹,没有一点能听懂,于是星莹给他解释了一通华儒剑派的辈分,这是江湖子弟的通识学问,并不在铭寒的所学之内,只有苏秦偶尔教一些。但即便星莹解释了,铭寒还是不觉得这徐尽空有何特别之处。斯丛生也看出来了,耐心跟他讲到:
“当然不止这些,徐夫子还是武盟的人,杨老夫子希望武盟能开放一些中低级武学,尤其是内功心法,希望能教给书院的寒门弟子,武盟和朝廷原来是不准的,是徐夫子多次回华儒剑派劝说何老盟主,这才劝动武盟,让十大派以武馆教头的身份教习几门外功和心法,武盟不去干预,朝廷的禁武令也就虚设了。几大派在书院教习武学的门槛极高,习练之人也要接受由武盟登记在册、跟进武学强度、禁止私相传授等等规矩,但穷人子弟终于可以学一门十辈子也买不起、练不到的像样武学了!你说寒门子弟能不欢呼雀跃?!哈哈”
“只是徐夫子书院呆得少,我也才学……《小生剑法》……”斯丛生从腰间拔出书卷,以书代剑耍了几下。
“那要是有人私下传授出去呢?”铭寒打断斯丛生的雀跃劲头,好奇问。这一问,斯丛生脸立马被问青了:
“你小声点!怎么可能!”斯丛生先是吼一声,看看左右,这才小声说起来。
“武盟耳目可多了!就算大富大贵的商人买了秘籍,也要登记在册,也不能私下传授,武盟在江湖各种角落安排了大量触角,要按期查验,官衙也要配合,这是朝廷与武盟统御江湖势力的国策,十大派、三大家阀,这么大家业,没有这些触角,武功秘籍到处传,武盟怎么维持?说这话是要被查的!那些被武盟通缉或灭门的,很多就是因为把武级以上的武学或秘籍,瞒着武盟传了别人,结果徒子徒孙被武盟一个个纠出来,逃到天涯海角也没用,有专门的人负责追逃的事。”
斯丛生瞪一眼铭寒,继续说:
“更何况是书院!武盟既然进书院授武,那必然有武盟的考虑。山寒你挺机灵,江湖通识谁教的,这话都敢大声说?我看你首先便要去徐夫子那听学,徐夫子除了教儒生《诗经》,还会教生儒‘御艺’,包括御车、御马、御剑、御气,和御识。御车和御马是传统周学;御剑和御气就是教华儒剑派的武学,但需要过了徐夫子的眼才行;御识,就是天下通识之学,你要恶补这门学问,免得日后行走江湖闹笑话,吓死旁人。”
铭寒一边听着点头,一边冲着星莹吐舌头,星莹笑着点一下铭寒的脑袋,接着说:
“要不你叫我声夫子,我也可以教你俩。“
木炭完全被斯丛生说蒙了,呆木在那里,问:
“他一个人要教那么多啊?加上之前的先生,那我得学多少呀?能不能不学了!?”
话刚落,铭寒和星莹一人敲他一下脑袋,木炭被敲得犯晕,仰靠在后面的石垛上发呆,再不参与几人的对话。
斯丛生说话的时候,木门里走出来最后一人,铭寒看那人并不是白胡子的老者,自然也就不是杨老夫子了,很有些沮丧。但这人在书生里的欢呼声却是最高的,尤其是姑娘家的尖叫,不时有抛出去的香囊和隽秀情竹,铭寒放眼看去,那人一身道袍仙风道骨,手中白玉拂尘洁白似雪,虽远远看不清五官,书香俊逸却油然外散。
斯丛生没有高呼,他踮着脚死死盯着那人,眼神是由衷的钦佩。
“记住这人,他叫王仲书,是书院最早那批寒梁社里走出去的传奇人物,才回来几日,现在是三清魔极殿十使之一的书痴魔使,武功据说不比任何大派掌门弱,我还不习惯叫他夫子或先生。”
铭寒的兴趣可被斯丛生吊了起来,三清魔极殿的威风他可是在府中听过的,他的沮丧一扫而空,纵身一跃站到石垛上,看这个魔使有什么三头六臂。
“不是说是魔教吗,怎么那么受欢迎,还进了书院教书?”铭寒大声问斯丛生,可石墩上风太大,斯丛生并没听见,星莹也跟着踩上来,回他话:
“那是江湖上的说法,朝廷可是册封了三清道派国教的,明面不能喊魔教。”
“既然我们都说三清魔极殿是魔教,为什么朝廷还册封他们?”
星莹愣住,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好一会,说道:
“我们练的冥皇凛冬诀,不也是被叫魔功吗?”
在人潮的欢呼声中,在风来风走的凉意里,铭寒回头看着星莹,两人心里似乎开出些相通的灵犀,且用各自的领悟做了交还。
“你生在将门,我生在江湖,虽是一个姓,体会却不同。祖父告诉我说……”
“江湖里没有邪魔,也没有正派,只一群可怜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