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乞儿睡在柴房里,半夜醒了几次,因为他觉得身下的干草太软,太舒服,所以搬到了灶台下,硬邦邦的地面令他感到无比踏实,枕着灰尘等到了院中动静。
黄公望每月必会吃一次面,汤需自己调,面要自己煮,昨夜郑樗候了半宿,终于将锅里的硬骨头炖了个稀巴烂,一早他打出第一勺便盛给了自己,当着黄公望的面一饮而尽。
这一口称作头汤,是他昨夜起身开门得来的承诺,只是他没有把汤倒进面里,因为郑樗从不吃面,有时仔细一想,凡是黄公望喜欢的,他都不怎么喜欢,这其中便包括站在一旁眼巴巴瞅着桌上烧饼的小乞儿。
黄公望拿起一只烧饼递给了他,小乞儿连忙伸手接过,像是生怕他后悔一样,一接过他便狠狠咬了几口,鼓囊着腮帮吧嗒起来,黄公望一言不发的坐下往面里倒汤,而郑樗则抬头望了望微亮天色,道:“好日子,要下雨了。”
小乞儿咀嚼慢了下来,也望了望天,心想:“怎么就下雨了?”
他想了一会儿,还是不大明白郑樗是如何得知的,干脆便不想了,专心吃起饼来,等他吃完了,黄公望才滋溜滋溜的吸了几根面条而已,小乞儿肚子饱了倒是不大眼馋他碗里的面,只是有些时候他会好奇这面条是个什么滋味。
在这南国喜欢吃这东西的人不是太多……
“去院前扫一扫。”黄公望吩咐了,小乞儿左顾右盼,拾起了那边扫帚,去一旁默默拾掇起来,地上其实也没啥东西,弱光下不过三分尘土,黄公望坐在屋里吃面,偶尔抬头瞧一眼大门前的小乞儿,而郑樗则无所事事的向他念叨着什么。
小乞儿隔得远了,自是什么都没听见,只是专心致志的扫着,扫了一会儿听到远处传来鸡鸣,他便抬起头来,还是灰蒙蒙的一片,心想:“真的要下雨了?”
又扫了一会儿,愈发阴闷,小乞儿忽然鼻尖一凉,再抬头时便是一声轰鸣,果然下雨了。
“果然下雨了,哈哈。”屋中郑樗大笑起身,步到檐下伸手一接,雨点急转直下,在他手心噼啪作响,他稍作一探,收手道:“龙王辰时布云,同时行雨,怒发一雷,我猜这雨约莫一香,足有一尺二寸四五滴。”
黄公望闻言放下碗来,道:“你是读了天条,还是阅了御旨,何出此言?”
“嘿嘿,总归是猜,不如道兄也猜上一猜。”
黄公望瞧了一眼屋外湍急雨势,摇头道:“猜不到。”
这时,小乞儿也跑到了檐下避雨,郑樗回首对他道:“你回来作甚?还不快去将我的驴来避雨。”
小乞儿一怔,当即看向黄公望,只听他言道:“他的话便是我的话。”
闻听此言,小乞儿不再犹豫,当下也不多想便冒雨冲向院外,果见有只驴拴在一侧,他一眼便认出这是那只之前偷吃杂草的驴子,可等他解下缰绳,打算往回牵时,那驴却像是四只蹄子都生在了地面上,怎么拉都拉不动它。
小乞儿见状气急,使劲一拉,不料脚下一滑,反被这头驴摔倒在地上,他爬起身来,使出了吃奶的劲来,小脸涨红,还是拉不动此驴,反复尝试,那驴依然停在原地,发出吭哧吭哧的叫声,像是在嘲笑小乞儿一般。
就在这时,忽见不远桥头出现三三两两油伞,伞间五颜六色,成群结对迎着骤雨而来,隐约听到一人在伞下同另一人抱怨道:“我眼瞎啦,不是春风细雨暖蓉极么,这明明就是雷……”
他话未说完,另一人突然惊讶道:“你瞧,老师门前有个人在偷驴!”
众人循声望去,果见有一缺了一袖子的少年在那硬扯硬拉,一瞧之下又顿觉眼熟,待得纷纷走近,有一人大声道:“是你!?你昨日气跑了先生,今日你还敢来这儿!?”
小乞儿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我……我不是偷。”
他话音未落,院中传来黄公望声音:“来了便快些进来。”
一听到是先生声音,这些人也顾不得好奇便纷纷走近院内,到得屋檐下见到郑樗后,又纷纷行了一礼,口呼:“无用师。”似是之前便已相识一般。
郑樗见状点了点头,他确实认识此间大半学子,随即他便饶有兴趣的继续观望还在那拉扯不停的小乞儿,一众学子见两位先生都在场,又见黄公望还在用食,也不敢打扰,便一道与郑樗瞧小乞儿拉驴。
起初他们还有些不解,可看到后来却也纷纷笑了起来,但见小乞儿在雨中浑身湿透,被那死活不动的驴子弄得无可奈何,几番跌倒又几番爬起,转眼变成了一个小泥人。
一众学子忍俊不禁,若不是先生在场,怕早已笑出声来,雨中那驴也吭哧吭哧的更加起劲。
见到他们的笑容,郑樗却以笑容不再,此时他忽然有些明白屋里那人的心思了……
“噗通。”小乞儿再一次一屁股栽倒在地上,他确实没有牵过什么畜生,可是那大街上走的毛驴大马看起来可没这么难以制服,他气间揉了揉眼睛。
也不知擦掉的是不是雨水,他便又想站起身来,就在这时,他背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你这是怎么了?”
小乞儿闻音回首望去,只见到一双皮靴与一只缓缓伸过来的手,再抬头便是那令小乞儿感到恐惧的衣裳与昨日曾见过的脸。
在雨中,乃贤乘着一柄黄纸伞,伸手微笑望着地上的小乞儿……
这一年,是元泰定四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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