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间,阿鬼扬声道:“招工了啊,没活干的抓紧来啊!”
处世才知立命艰,当权方觉进退难,陆道源原本是给人家作工的,忽然之间变成了招工的,只觉无所适从,眼见集上行人如织,一旁阿鬼嗓子业已喊哑,终是无人理会。这一来,陆道源愈发不知所措了,过了一会儿,他对阿鬼说道:“别喊了,不是这样招的。”
“那是怎样招的?以前九叔不也这样喊得么?”
“人家识得九叔,可不识得咱们,你连店名都不报,何人敢来?”
“哦,那我添上就是了。”边说着阿鬼又要再喊,陆道源打断道:“且慢,咱们先回店里取来录簿,再写些招册一并分发出去,不然喊破喉咙也无济于事。”
阿鬼古怪道:“源哥,你也不看看这都什么时辰了,等你写好那些玩意儿,集上可就没人了,再说了你写好了给谁看啊,也就你们这些读书人没事爱写。”说罢,他扯起嗓子继续呼喊。
陆道源见状哑然,其时不过正午,但也相距不远,约莫只余半个时辰功夫,过了午时集间便要例行散去,让开道路,届时只能等明日再来了,如此想来,阿鬼所言也不无道理,当即也只好同他一道呼喊起来。
可笑这二人一个空有才气,却眼高手低,一个肯出苦力,却目不识丁,更为古怪的是他们在集间喊得半晌,竟无人问津,哪怕二人是匆匆而来,无所准备,也不应如此才是。而到得后来,终有一膏药摊主看不下去了,对二人说道:“那俩后生,快别喊了,你瞧你们把我客人都吓跑了。”
二人闻之一怔,随即陆道源尴尬道:“这位老板,实在抱歉,我们换个地方。”
那摊主听了,摇摇头道:“换个地方也招不到人的,我劝你们还是缓两日再来吧。”
陆道源闻言奇道:“为何?”
那摊主道:“东隅新修了一处码头,侯工的仔们都跑那去了,而且人家来的也及时,我看你们这会儿啊,是很难收到人啰。”陆道源听罢双眼轻轻一眯,向那摊主道了一声谢,阿鬼则问道:“源哥,要不……咱们明个儿再来吧?”
陆道源闻言不答,而是四处扫量起来,起初他尚未注意,此时细细瞧罢,果如那摊主所言,周围并无貌似侯工之人,片刻后他方才对阿鬼说道:“不行,我答应过徐先生,今日一定要把工人召回。”
阿鬼嘟囔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晚两日怎么了……店是吴大哥的,又不是徐老头儿的。”
他声音虽小,陆道源却听的真切,当即脱口而出道:“吴大哥已经走了。”
“走了!?”阿鬼闻言大惊,忙问道:“他去哪儿了?”
陆道源无精打采道:“说是去河南了,想是回那少林寺去了。”
“少林寺?那是大和尚住的庙么?他怎么往那去了?”
概因时下崇佛之风盛行,陆道源虽出身道家,亦对少林寺有所耳闻,是以回应道:“是和尚庙不错,吴大哥他……”他话未说完,街边忽有一持叵乞丐凑上前来,打断了二人谈话,口中念叨着:“两位官人行行好。”
但见这乞丐手持破碗,模样年轻,阿鬼哄赶道:“去去去,你个四肢健全的大活人要哪门子饭,我们自己穷的都快吃不上了。”而这时陆道源却阻住阿鬼,自袖中取出两枚铜钱丢到了那乞丐的破碗里,阿鬼见状不满道:“源哥,你还真有钱,改天我也去你家门口要饭去。”
“就你话多。”陆道源斥道:“人家要不是迫不得已,怎会行乞?”
阿鬼听了不以为然,那乞丐却是千恩万谢,就在他转身要走时,陆道源忽然间心中一动,叫住此人问道:“这位大哥,我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那乞丐回应道:“是,这位小哥儿心地可好,我是打北边儿逃过来的,那边儿闹蝗灾好几个月了,我看势头不对,便逃了过来。”
“蝗灾?”陆道源眉头一皱,想起了业未回归的王敬九来,不由问道:“朝廷不管管么?”
那乞丐苦笑道:“北边儿的官差还不如你们这儿呢,这儿好歹还有几个管事的,那边儿蒙古老爷太多,庄稼不长了,还想着打猎呢,哎……我们兄弟几个本想来此寻个活计的,不想人生地不熟的,人家又嫌我们穿的破烂,不敢要我们……”
陆道源闻言哑然,心想:“也不知乃贤如何了,想必他还没能做成官吧,否则又怎会不管?”此念一落,他既对那乞丐问道:“你们来了多少人?”
此话一出,一旁阿鬼面色一变,忙将陆道源拉到一旁,问道:“源哥,你该不会是想请这些花子回去吧?你晓得他们来历么,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忘了咱吃的亏了么?”
陆道源自知他说的是吴家一事,当即皱眉道:“事急从权,两者也不可相提并论,日后你若再敢说这些胡话,我就去你娘那告你一状,看你还敢不敢瞎说了。”
阿鬼虽面现不服神色,倒也噤下声来,陆道源这才对那乞丐说道:“这位大哥,我二人来此是为店里招工的,这两日集上正缺人手,眼下倒也凑巧,你们若是寻不到活干,不如先来我店做上两日如何?工钱当日便可结算。”
“哦?”那乞丐闻言面现喜色,而后却又心存犹豫的上下打量了陆道源一眼,说道:“小哥儿,你这年纪就做上主事啦?你说的话算不算数呀?”
本就心存不满的阿鬼闻言,呵斥道:“哎,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多事,我家源哥好心好意……”
可他话未说完,既被陆道源一眼瞪回,那乞丐见状挠头笑道:“不是我信不过你们,只是这一路实在是被骗怕了,你们南人心眼太多。”
阿鬼撇嘴道:“你就说你干还是不干吧?”
“干,当然干了,能管饭就更好了。”
“你要求还真多,难怪没人敢雇你。”
这时陆道源插话道:“既然如此,那劳烦这位大哥去把你的朋友都请来吧。”
那乞丐应道:“哎,好,他们这会儿应在那边庙里,隔得不近,你们在这等等。”边说着,他转身离去。本还在原地等待的陆道源见他所去方向不由一怔,连忙跟上前去问道:“你怎么往东边走呀?”
那乞丐止步,不解道:“有何不可?白日我们都聚在那。”
陆道源问道:“你在阊门里乞讨,住的不是西庙么?东边那庙早已烧了,你们聚在那里作么?”
“西庙?”那乞丐闻言一怔,而后恍然道:“你是说岳王爷的庙吧,看来小哥儿是地地道道的苏州人了,竟连城中花子住哪都知道,我们哥几个也是入乡随俗,听那老乞儿说过。”说到这里,他略作停顿,边走边道:“东边那地是被烧过没错,好在还有几片瓦砾,能遮遮太阳,我们嫌其他地方人多,白天就相约在那,晚上再去其他庙里。”
“哦?”陆道源听罢心下稍感诧异,自从多年前那一场大火,他便再也没有踏足此地,光听这乞丐如此说道,他心下仍是不大放心,当即拉上阿鬼与这乞丐一道往东隅行去。
……
……
集间陆道源苦招未果,辛逢一难民乞儿,终有一层希望,不可谓不艰辛。
然而与此同时东隅迎风楼中却有一人满是春风得意,此人姓管,名进,正是当年一把大火险些烧死了陆道源的管三爷。如今这迎风楼旧貌不改,依是百尺之基,高高盖过周围建筑,堪称是出类拔萃。
而这管进更不得了,近日他不知使了何种神通,竟能打通层层阻碍,在原本业已封禁的东隅河道间兴修码头,一派蒸蒸日上,家业越扩越大的势头。
此刻,管进正在阁间与一中年男子交谈甚欢。
“李兄,多年未见,你这派头不减当年啊,不知我在信中那事,哥哥考虑的怎样了?”
那中年男子笑道:“哈哈,管老弟,愚兄若是存心敷衍兄弟,便不会亲身从景德赶来了。”
管进闻言喜道:“那这么说来,哥哥是答应了?”
那中年男子不动声色道:“此番老弟兴修码头,不忘兄弟仁义,这是利己利人的好事。”
管进应道:“哥哥说的对极,此番我着实花了一番功夫,方才打通城中喇嘛,待得码头落成,我再与南隅船坊置来几艘大船,近可直通南北,远则可达海外,届时哥哥家的宝贝瓷器便毋需寻外人来送,想送到哪去,弟弟便给你送到哪儿。”
那中年男子双目轻眯,显是有些心动,但沉吟片刻后,却说道:“管老弟说的是极,不过据愚兄所知这苏州水路买卖一向是由叶国公作主,老弟此番可曾向他老人家禀报过了?”
管进闻言眼角一抽,随即拱起手来皮笑肉不笑道:“叶国公是何等样人物,小弟又怎能拿这种小事去给他老人家添忧,若没记错,叶国公他迁居苏州已久,怎得远在景德的哥哥还时时刻刻念着他老人家呢?”
那中年男子干笑道:“哦,我也只是随口问问,叶老爷毕竟是两省商界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他若不表态,唯恐此事难成呀。”
管进嘿声应道:“哥哥多虑了,今时不同往日,此次是省里的大喇嘛亲自下的批文,亦是城中各铺,各行主事首肯之事,他叶老爷再大的官威,也不应插手吧?”
谁知他话音一落,那中年男子尚未搭话,其身后一名英气少年却按捺不住了,开口道:“管老板,你既然已经说动了这么多人,还邀我李家作甚,是欺我李家不知你的底细么?你请我来爹来,无非是想让他出钱帮你修码头,钱我们不缺,可……”
这少年话只说到一半,便被那中年男子喝断:“聪儿,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那管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跳,怔得片刻,方才堆笑道:“李兄,令郎快人快语,是个爽快之人啊。”
那中年男子略显尴尬道:“是我管教无方,让兄弟见笑了。”言罢,他声音一沉,对那少年吩咐道:“聪儿,还不快给管老板赔不是。”
那少年听了剑眉一皱,竟说道:“管老板,生意便是生意,你那生意虽不犯法,却也见不得光,那叶永泰也不是好惹的,谁不知他人在苏州,家底却在浙江,我李家若是摸了他的屁股,搞不好与你一道倒楣!”
管进闻言面色终变,而那中年男子登时惊坐而起,啪的一声甩了那少年一记耳光,骂道:“混账玩意儿!没大没小!”
管进见这父子二人一唱一和,又登时冷静下来,起身干笑道:“哎,李兄何必如此?年轻人嘛,有哪个不是血气方刚的,更何况李少爷说的也不无道理,快快息怒。”边说着,他掺那中年男子坐下,复又对那少年笑道:“只顾着与你爹说话,倒是忘了聪儿你了,尚记得你的伢名,还未请教贵字?”
那中年男子闻言吩咐道:“你叔叔问你名姓呢,还不快说。”
那少年这才撇嘴道:“免贵,云聪。”
“李云聪……”管进听了,笑眯眯道:“好名字呀……”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