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眉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但她心中仍存着几分疑。一个对“家”这么执着的女孩子,会引来一群流寇杀死所有人,打碎这个早就只剩框架的家吗?作为灵魂的她尚且对仆人、对器物这么在乎,她能够忍心看着别人践踏这种虚构的最后温暖吗?即便她愿意,她只有十二岁,单纯,天真,不谙世事,她怎么联系、说服和取信一群强盗做出这些事情来?
齐眉摇摇头,向最后的主卧室走去,步子不免有些沉重。
这是个奢华的大卧室,四周墙壁上挂有精致的油画,靠墙的红木柜子里有大量的华丽服装,房间的尽头是一张大双人床,铺着天鹅绒的寝具,顶上挂着饰有流苏的红色帐幔。角落里有一座书架,与整个房间的布局相比显得很不协调。
房间里有两扇观景窗,都半开着窗帘。
大床的枕头下压着一把小刀,还有一把金色钥匙。小刀和会客大厅的那把折了尖的一模一样,被宝石点缀的非常华丽,只是没有血迹。
齐眉转了两圈,这是个非常普通的卧室,她有些无从下手。
“冒险者……”就在此时,一声幽幽的叹息自齐眉身后传来。
愿意跟她说话了?齐眉一边想着,一边转过身。
果然,茉莉已经停止隐形,在空间中显现出一个虚体。
茉莉的模样和相片上并无二致,半长的头发散在肩上,穿着一身宽松的蓬蓬袖睡衣,因是灵体,瞧不出颜色。
“茉莉小姐。”齐眉一点头,神色敛着,并无几分热情。
“唉……”她兀自叹了一口气,巴掌大的稚嫩脸面上浮现出一层别样的哀伤:“您看到了,我的……我的‘父亲’和‘母亲’……”
齐眉面色无变,山平水静的模样:“是的,您像他们的女儿。”
“不……”茉莉突然痛苦的在胸前抱紧了双手,面上有两道闪着微光的痕迹缓缓滑下:“不是我,不是我叫来强盗,我不像他们,我没有他们那么坏的心!!我恨毒了他们,但管家对我好,黛西姐姐对我好,我不想害他们……”
她说的语无伦次的,但齐眉大概听出来茉莉恨的是她父母,不愿意害的是那群仆人。
齐眉从背包里那出那瓶在玩偶熊肚子中发现的淡蓝色药水,在茉莉眼前晃了晃。
茉莉对此倒承认的很痛快,她说她原想用毒药毒死父母,再自己自杀,但是尚没来得及,强盗就已经闯入。
齐眉又问了些问题,她无不配合非常,直到齐眉突然问她毒药从何而来时,她明显的犹豫了一下子。
齐眉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说了一句没有头脑的话:“是他给你的吧?”
“不,不是他!”茉莉却一下子慌张起来:“和别人无关,这是我、我从妈妈的药剂中偷出来的,对,我偷出来的。”
这句漏洞百出的话齐眉不可能听不出问题,但她却已经不想追究了,她只说道:“你不愿意消散也是不成的,日日于此回忆,只会更痛苦。你被束缚了,或是有什么要帮忙的,不如说给我听听。”
茉莉的要求并不多,她希望齐眉能把她的尸体安葬,并且在世人中戳穿子爵的险恶行为,作为代价,她可以将藏宝室里价值二十余金币的收藏品和一处庄园地契交给齐眉,但请求齐眉不要动屋子中的财宝。齐眉应下来,茉莉教她打开从主卧室通向藏宝室的通道,在其中找到了茉莉的尸体。
茉莉说,当日埃克尔正在此折磨她,突然强盗就闯了进来。埃克尔交代她一定不要离开藏宝室,靠着贮藏在地下的面包淡水度日,等过三四天以后再出去,到莱特城中找梅林收留,并将自己的财产也一一告诉茉莉。然后就将藏宝室封锁,自己回到房屋中。至于为什么会死在她的卧室门口,茉莉也不知道。
她本可以等强盗走后离开藏宝室,但她生无所望,早已有了寻死的念头,更不愿意离开这个曾经给她温暖,并成为她唯一支柱,现今却在眼前被强盗破坏的“家”,干脆在藏宝室喝下了为埃克尔准备的那瓶毒药。
齐眉听得有些感慨,手上也没停。召唤出几个隐形仆役干粗活,将茉莉安葬在大屋的院子中央,让她得以永远的陪伴着她心中最后一个梦。
一早从莱特城出发,再回时,已经是薄暮近晚。她叩响梅林家白色的大门,心中所想却远非昨日能比。
“怎么样,李玉京阁下,您有什么发现吗?”梅林先生依然是那副老实而谦谨的模样,他的年轻妻子也一贯温柔如水。
“先生昨晚才去看过的,如今再来问我,实在叫我有些不好意思。”齐眉的笑容温从矜持,徐徐的吐出这句话。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梅林的城府到底比茉莉这小丫头深多了,除了瞳孔骤然放大和面部表情一瞬间的僵持,几乎没有破绽。
齐眉笑了笑,从背包里拿出那瓶药剂,轻轻的放在梅林面前:“我来,是为物归原主。她到今心愿只有一个,让人晓得伯爵真实的面目——除此之外,她已永眠,勿望人扰。那么,您的委托到此为止。愿您安好,梅林先生,朱丽夫人。”
这句话说了,齐眉没有给梅林反应的机会,抱着法杖昂首离开了。
她到后来才想明白,为什么梅林会在任务没做之前就给她奖励,为什么梅林夫妇求助信写的焦急,却又非得邀请齐眉在家中住上一晚。这件事情如果按照逻辑,也许是这样的。
梅林的姐姐自幼身子不好,埃克尔子爵作为家族中的弃子被打发到这偏远的地方来,他生性风流,爱玩爱赌,在莱特城中一眼相中了梅林的姐姐。足够漂亮的花瓶,和不会妨碍他作乐的夫人。茉莉究竟是不是梅林·艾苏的孩子,齐眉无从猜测,但无论如何,一个孩子并不能拯救这个家庭。
茉莉出落的越来越美,埃克尔却还是日日花天酒地,艾苏也许和他谈过,也许把家里的仆人黛西送到埃克尔身边,也许想过毒死子爵……没有人会知道,一个身体孱弱灵魂空寂的女人,行尸走肉一般活着时,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但齐眉觉得,无论艾苏想了什么,她都不会太惊讶。
茉莉越来越标致,她不能吸引埃克尔时,艾苏也许觉得她没用,她吸引了埃克尔时,艾苏也许又觉得嫉妒。直到有一天,埃克尔觉得这个美丽的女儿还可以有别的身份时,惨剧的引信被点燃。
施暴——放纵——绝望,迷云开始在这个曾经至少看起来美满的家**空弥漫。梅林终于知道了这件事,他或者是自己发现,或者是从自己的妻子、茉莉的舅母朱丽口中得知,都已经无关紧要了。梅林决定帮助她的侄女,他帮茉莉找到了毒药,协助她毒死自己的姐姐和姐夫。但他后来又醒悟到,茉莉此举是包含必死之心的,他不愿意让茉莉死去,于是引来了强盗,袭击埃克尔一家。
强盗成功的完成了使命,梅林也成功的出卖强盗从而抹除了痕迹,他此刻唯一期盼的就是把侄女接到家中。但过程都美满,结果却失败了。他不仅没有料到毫无风险的杀死埃克尔夫妇后茉莉依然会自杀,也没有料到茉莉竟然因为他破坏了她的“家”而不愿意说出她的埋骨之地。
所以他想要借助一个人的力量找到茉莉的尸骨。李玉京,一个少年英雄,横空出世,声名骤显,然而年轻者常气盛,矜骄、热血、粗心、容易被感动,在见到她之前,梅林觉得,齐眉是他最好的目标。
所以他给齐眉发了信件,但是在见到真人之后,梅林后悔了。
齐眉显然不是一个很好拿捏的角色,她滴水不漏彬彬有礼的言谈,谦逊温和不卑不亢的态度,都可能让梅林的计划横生枝节。
于是他提前把奖励发给齐眉,希望齐眉拿了好处就走;他把钥匙和地图交给齐眉,希望减少齐眉用心搜索的机会;他甚至非得挽留齐眉在他家留宿,然后半夜跑到大屋中故布疑阵……所为无非把齐眉请走。
防止齐眉知道茉莉不再纯洁,防止齐眉私自埋葬茉莉从而使茉莉的灵魂消弭在人间,防止……
齐眉不知道自己的故事有几分是事实,她也不愿去想了,想的多了,不免又是一番情长。
也许那句话是不错的。
无人不冤,有情皆孽。
令婆娑世界,已来众生,悉使解脱,永离诸苦。
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