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台般若山,听风寺。
楚娴这几月已习惯日日早起摘菜洗蔬,楚容第一次对这个姐姐正视起来,要是楚娴当真能事事如此敏静,做宗室大妇楚华也拦不住,楚氏女独这四个,个个精贵,她俩纵使不受楚府重视,但在外面楚府仍是她们的底气。
世事安稳很好,只是楚容志不在此。
在楚府时,楚娴虽唯唯诺诺,却终究会撑不住,不时要和楚宜一争高下,偶尔给楚华找点不痛快,但是她没有取代楚华的心,她有自知,她是楚府庶女。
楚容不一样,她想有某天终取代楚华。
她从来没有表露出来,无人可知她心,她有自信她不输于楚华,只要她们站在同一位置——皇宫。
当然不是当今圣上,即将作古成空的权势,楚容要的不是几年,她日日锥心刺骨面容淡然平静,她要的是几十年长盛不绝的隆宠,如果楚华当真是天生凤命,她没有什么好急的,只须缓缓待之,一朝封喉。
“楚容,可去博页堂?”
“谁授课?”楚容收了神思,反问。
“妙容夫人。”
“等等我,我排好绣线。”
“这半年只见妙容夫人三次,可巧这月便来了两次?”
“谁知。”
“还是徐舟先生授课有意思。”
“徐舟先生半年前差点诛连在尾鱼江案,他老人家如今休养生息绝不会出来的了,姐姐你莫念念不忘。”
“说起来还是楚宜,不知她怎样。”
“怎么,往事尽不挂怀的了?”
“其实她从未低视我们的。”
“走罢。”
博页堂。
楚娴楚容已换了装束,两个人男子打扮,特意坐在后排,不久妙容夫人就走了进来,她年纪已长,但保养得宜,气质尤雅,济济一堂,人人尊敬,可见其人不一般。
妙容夫人扫视一圈,见着楚容了,浮出些笑意,随即敛目状若寻常之色,认真讲授今日之课。
楚容与妙容夫人交好。
那日妙容夫人遗落书籍,独有楚容敢拾上送去,妙容夫人当时眼风冷冷一扫,问她作何,楚容只恭敬递上书本,随即离去。
第二日妙容夫人差人来唤她前去。
莲华居摆设贵重不输楚府与荧院。
两人闲闲相谈,本来妙容夫人只想与她一本书籍作为回礼,谁知聊着就生了兴致,实在是楚容心灵敏巧,学识广博不似同龄人,两人颇有些忘年交的意味,妙容夫人当时对她说:“你像我年轻的时候。”
楚容笑着摇摇头,舌尖觉出滋味微苦,妙容夫人是自幼独受宠爱长大,所以当年做惊世骇俗之事,竟无人阻拦她,愿意陪她一起赌上性命;而她楚容,呵,心思复杂,再明媚的笑容都不过是图作装饰。
“楚容不及夫人一分。”
“你想不想做这个夫人?”
楚容微微睁大了眼,她们都是聪明人,妙容夫人的意思是收她为徒弟,以后继承她所学,不出十年,她必然是楚容夫人。
她会是吗?
楚容没有回答妙容夫人。
下课回听风寺有一柱香时长的路,若是赶小路便只要半柱香,楚娴与楚容并行转入小路,两人谈着未做完的绣活,以前常常是主仆四人共行,一个月前敷珑与月祺主动要求在院中绣绣活,免得她俩晚上熬太久伤眼睛,两人心里听了一时不是滋味,却知道是这个理。
“那幅青莲坐台明日就交了。”
“你绣好了?”
“不是给你绣了?”
“你后来又拿走说自己来绣的。”
“哪有?”
“姐姐,你……”
“两位兄台,弱水寺怎么走啊?”
姐妹两人停止争执,望向来人,说话的人戴个童巾,旁边一人络腮胡满脸,又有一人瘦弱书生模样,三人正直直盯住她们。
楚容一捏楚娴手掌,低头粗声道:“我们是第一次来,不清楚路的,你们问错人了。”两人转头疾走,想要走回般若寺大路,那三人见形势不对,也懒得再装,想要扣下她们。
“兄台好生无礼,我们哥三个,今天就要给你们讲讲道理。”
楚娴被那络腮胡男子拉住,她急得想要踢他,却实在没奈何,楚容连忙过来掰开那人的手,吵吵嚷嚷间,突然有声音传来:“放开。”
几人看向声音来处,楚娴当即就要落下泪来,那人分明是贺淮,后面追及而来的正是贺唯和顾长幸。
三人惶惶逃开,贺唯一人追上前去不见踪影。
楚娴红的眼忍住了,别转头来一抚,整整衣袖道:“大恩难报。”
贺淮不在意地:“再见是缘,小事不足挂齿,以后还是与多人同行为好。”
楚容:“多谢贺公子忠告,我们这就回去了。”
顾长幸挑眉:“送你们一程。”
楚娴:“不必,此处已离得不远。”
贺淮:“也正是在此处遇见歹人的。”
楚容轻轻道:“我们姐妹现在听风寺长住为祖母祈福,要是公子执意送我们回去,会有人闲说是非的。”
楚容说得委婉,但是大家都听得懂长住祈福是怎么一回事,贺淮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伤了人家姑娘的面子,也不知为何她们姊妹二人被楚家大姑娘安排至此?想起上次送回楚娴时她即刻跪下而楚大姑娘一脸冰冷的模样,贺淮心中竟有些愧疚,不知是不是这桩前事。
顾长幸:“你们先行,我们随后,正好我们要路过听风寺。”
楚容心道这人霸道十分,更觉莫名,微睨一眼,转身至楚娴身边不说话了。
楚娴:“多谢。”
不及半柱香的时间到了听风寺,楚娴再次行礼,贺淮和顾长幸驻步,楚娴和楚容两人进了听风寺。
“今日之事,好险。”
“姐姐,以后还是不要走这条小路了罢。”
“不知道我俩是何时被盯上的?”
“恐怕早有预谋。”
“多亏贺淮……”
“姐姐,今日什么也没发生,你不要在意了。”
“我知道,只是他……”
“姐姐?”
“我无事,先找找那幅青莲坐台吧,替般若寺做了这么久的活计,还没有延误过。”
“你休息休息,我来。”
楚容找了好一通才翻出那幅青莲坐台,敷珑和月祺还在做这个月例份的垫子,楚容自己铺开细细上针。天欲暗未淡,远方青山隐约着,院子里弥漫铃兰花香,葡萄藤爬满枝头,绣架靠在一侧,楚容微微低了头,青莲坐台泛着青绿之色,应着云霞显出金光,楚容十指纤纤轻抚过,楚娴不知道,这是绣给妙容夫人的,她第一次想,或者做一做什么夫人,会是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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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竹馆。
楚宜把捧来的药尽数推落,只说:“让陌瑾来,我要见他。”
菏泽:“陌世子他不想见您,我们去请人,都被挡了回来,您先把药喝了可好。”
“他不来我不喝。”
“主子!”
“菏泽!”
菏泽退了下去,楚宜扯动了肩胛,仍隐隐作痛,但她的心里更苦涩,这两个月来她清醒的时候只见过陌瑾一次,陌瑾每每挑她喝了药昏睡的时候给她看病,明明天天相见,楚宜却有一个月没有见过他一面。
她现在算是被软性禁足在陌瑾的潇竹馆。
她已经好了,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楚宜在脑海里一步一步组织话语,忍住情绪,稳住抖动的身体,终于她靠在背枕上,看着那个身影一步步近了。
“陌世子万安。”
“客气。”
“我要回家。”楚宜一秒破功。
“不行。”
“为什么?”
“受人所托。”
“受谁所托?”
“人。”
“陌瑾!”
“不叫师傅,也不叫世子了?”
“你就那么听我姐姐的话!”
“我只听我自己的话。”
“我要回家。”
“你身体还没有好全。”
“哪里不好?我已经可以自由动作了。”说着,楚宜手一挥,不过一瞬她额间便渗出汗来,脸色苍白只犹自忍耐。
“你自己都不信。”
“姐姐为什么不让我回去?”
“你为什么替百里臻挡刀?”
楚宜听见这个问题一愣,旋即笑起来:“他是皇子,我不过是一介平民。”
“破书。”
楚宜一时无言,破书是当年在北菀园留下的典故,那时楚宜翻陌瑾为她准备的书,她恰拿着一本书,陌瑾见了便问她读的什么,楚宜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起来,半响,陌瑾说:“我并不记得我有准备这本书。”
楚宜:“那是您记忆有差了。”
陌瑾挑眉,自楚宜手里取来那本书,翻开一看,居然一片空白,原来是装订成书式的稿纸一沓,准备用来抄书的。
楚宜摸摸鼻头,转开脸说了句:“破书。”
破书便成为说谎的代称。
“师傅,还记得往日呵。”
“是你健忘。”
“不是。”
“你记得我名字?”
“北菀园点点滴滴都不曾忘。”
“原来就只有北菀园吗?”
“我失忆了。”
“是了,连最后一课也不再记得。”
“我记得。”
“记得舍身忘我?”
“你只会讽刺我。”
“楚宜,是不是所有人,都比你自己重要?”
“没有。”
“两年前你为百里律从庆明楼跪到长空殿,我从钟侺之处接过你,你可知你差一点……一年半前,八宝井街上沈少龄闹市一箭,独你直直挺上前,说到底不过是为了争执蠢材一词,我再次来到楚府替你医治,教书与你,我走之前问你何谓自保,一年过后,你在尾鱼江替百里臻挡住这一刀,这就是你给我的答卷吗?”
“师傅。”
“不要叫我师傅,我不是你师傅,我什么也没有教会你,你甚至都不认识我。”
“我错了。”
“你是错了,两个月还不懂得?”
“两个月前替他挡刀是我自愿的,我已知道尾鱼江事件始末,但……这就是我下意识的举动。”
“尾鱼江案牵涉之多,为当朝所未有,穆向隐被处死,诛连庾城官员十余人,当时举行的归兮会也曝光开来,徐舟先生因寻穆向隐半路去了那场接风宴,差点冤死狱中,这么多人牵连而死,他百里臻当真不知有伏,却领着亲卫百人,而你楚宜何德何能替他百里臻挡这一刀,救他于生死关头?”
“你不要说了。”楚宜红了眼。
“但是即便再来一次,你还是救他。”
“是。”
“楚宜,如果是我呢?”
楚宜猛地抬头,陌瑾不偏不倚地看着她,两个人对视,楚宜的心怦怦地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她听见自己在说:“姐姐为什么不让我回去?”
“我只听我自己的话的。”
“所以。”
“是我不想。”
楚宜即刻转头,眼泪哗地下来,她终于听到她想听见的话了,她想起两人共上摇山之时他沉静无动的模样,心里酸而疼,如今终于疼却甜着了。
“你怎么会不想。”
“我做什么要想?”
“我只是闲人一个,性情顽劣,也不知天高地厚,不小心还会带来杀身之祸,养在这里浪费您家大米,您不怕?”
“不怕。”
“呵。”
“我是陌瑾,陌王的陌,我是皇帝日夜难眠的心头刺,处处无法安脚的流浪命,我自己都怕,楚宜,你怎么不怕我呢?”
“我不怕死。”
“楚宜……如果是我呢?”
“我替他一刀,就像是刺的若是大哥哥,我也会替身而上的。”
“你可真是大爱。”
“我会,”她突然的斩钉截铁,接着抬起眼,她半边脸掉下一颗眼泪,滚烫而迅速地滑落,以再不能回去的轨迹佐证这坚定:“但不是像大哥哥这样的。”
陌瑾一静,微垂了眉目。
“从庆明楼跪到长空殿一事,不像世人所想的那样。”
“我知道。”
“你知道?”
“终于知道。”
“那你说,是谁请你来教我书。”
“你家祖母递的口讯。”
“哼。”
“祖母说,宜儿是个顽劣的,你性子清冷,给她治一治。”
“你倒会答应。”
“因为我想。”陌瑾说完,极缓慢地又补了一句:“我求之不得。”
楚宜哽咽着:“拿药来,眼泪太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