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惭愧啊,”老乞丐仰头喝一口酒,闷声道,“再过几日是他忌日。”
“嗯?不是啊,还早着呢。”唐宵直起身,掰着指头算了算。
“我是说他父亲的,”老乞丐低了低头,“那天你别来烦我。”
“哦,柳月明啊,”唐宵一拍额头,“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唐宵摇头叹道,“啧啧,那可是个美人来着,可惜了,你也真下得了手。”
“你,”老乞丐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开口了,“你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吗?可是转世了?”
“打住,”唐宵一扇子敲在老乞丐头顶,“我就是个自小身子娇弱的商人,可不是算命的半仙儿,这都几辈子了,谁知道他早哪玩去了。”唐宵折扇唰地在身前一展,“他也是个奇人,嘻,奇怪的人。”
老乞丐狠饮一口,全身每一滴血,每一寸肌肤都撕裂地叫嚣着遗忘。
可是,忘不掉啊。
年少轻狂的年纪,初出茅庐的见识。手中长剑三尺,敢止天地风云。自诩侠义,自命非凡,自以为是。玉萧,骏马,长剑,烈酒,迎沙策马,声啸九洲,举酒邀月,横槊东风,快意恩仇,自觉江湖就应该这样。不曾想,一错就是半辈子。
“柳月明,你身为朝廷使臣,竟和敌国勾结,签那丧权辱国的盟约,你可对得起死去的边疆将士!你可对得起他们的父母妻儿!你可对得起所有为这场战争出过力的平民百姓!妄你读了那些圣人诗书,你怎配踩脚下的这片土地!”当时自己多大来着,十四还是十五。资质太高也不好啊,本事大了,心智却跟不上。就连骂人也只会说些不痛不痒的大话,哪像现在,祖宗十八代那是张口就来。也幸亏当时没有现在吵架的本事。
“柳某自觉仰不愧于天……”当时他是什么样子来着,记不得了。记不清可也着实忘不掉。
“哼,真会说笑,你敢在大街上,在青天白日下说你不愧于天吗!也不怕百姓戳碎你的脊梁!”天下的蠢人多了去了,别人说说自己就信了,也是蠢人一个。可是三人就成虎,何况三千人,三万人,三十万人呢。当时全天下有几个人是信他的?两个?还是三个?或者五个?
“呵呵,哈哈哈哈,咳咳。”他笑得瘫倒在地上,笑咳出了血,还在笑。可是心碎成沙?赤红沿着嘴角流下来,艳极,美极。“筠儿,闭上眼睛,转过去,别看。”那孩子七八岁的样子,也不说话,也不闭眼,手攥紧了柳月明的衣摆。小时候明明看着像个痴儿一样,谁想到后来成了那般模样,极智近妖,呵,老乞丐摸了摸头上的枯木簪,他若真的极智,又怎会落得这般凄惨的下场,比他父亲还要凄惨。
“少侠,这孩子是柳某所捡,并非柳某血脉,恳请少侠放他一条生路。”自己是怎么说的,当时还觉得很豪气来着。
“即便他是你亲子,你所做之事也与他无干,我自不会滥杀无辜,我也不怕日后他找我寻仇。柳月明你勾结外邦,将我大堇大好河山拱手送人,凡我大堇子民人人得而诛之……”乱七八糟的还说了些什么?不记得了。不记得了?不记得了!不记得了!就是不记得了!
寒光,碎红,颈上一条赤痕,一条人命,没了。
青山,绿水,哪能埋这等奸佞,一处乱坟,扔了。
孩子,江湖险恶,怎可让他流浪,三百两银,一户人家,托了。
可天意弄人。
柳月明,真真忠良,即使万千骂名。那条人命,错了。
温如是,柳月明好友,闻讯,三夜不眠,寻尸。那处乱坟,烂了。
柳青筠,那孩子,所托非人。烟花柳巷,那户人家,卖了。
老乞丐又喝了口酒,像是恨不得将自己揉碎在这酒葫芦里。自己年少成名,凭得就是柳月明一条命。而柳月明,为大堇鞠躬尽瘁,奔波劳碌最后只落个人人喊打的下场,哪怕过了这许多年,经了这许多战火,度这几番盛世,仍有人在诗词书画里,赞着自己,骂着他。惭愧啊,惭愧,当真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