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婵荣的老爹猝死田间。噩耗报来,肖婵荣痛不欲生,哭着喊着“苦命的爹呀!”、“孬命的爹呀!”急急奔丧去了。我抱着四岁多的女儿欲一同前往,刘嘉能拦住说不可。他说按照老规矩老理儿,是要她娘家那边儿先给你爹娘处报丧,然后肖婵荣扑奔痛哭之后,再身着缟素一路啼哭着由那边的人护送到你们家,给你爹娘磕头,给同族近门儿磕头,烦劳他们前去吊唁,此即为“讨孝”。去吊唁的人越多越隆重,就说明肖婵荣在婆家孝老敬亲为人越好。反之呢,如果娘家爹殁了,婆家那边稀稀落落只来几个人,或者只有你一个,即便你再是真心悲痛泣血顿首,哭得趴在灵前拉不起来,别人也只会笑话你净装孙子。所以不敢造次,要集合好人马再说。我说老家那边亲门近支倒也算是不少,没出五服的堂兄弟就有十多个。我爹当干部的时侯,他们逢年过节都抢着给我爹磕头;我爹不当干部了,他们转而给别人磕头去了。并且还反过来说我爹当干部的时侯,他们谁也没得着什么好处,还招人骂“保皇狗”、“护心油”。弄得都心里疙疙瘩瘩地多少年面和心不和,真是懒得再答理势利小人。刘嘉能说:“这不要紧。闹家窝子的时侯你撕我咬,碰到这事就都仗义了。何况去了之后还有烟抽有酒喝,十个盘子八个碗的大席吃着,只怕人人想去还怕你不邀他们呢!”
戈宝林也闻讯赶来,一脸凄楚满腹不解,好像他是亲女婿比我还心疼似的。说:“咱俩查他的自行车时,他不是还挺麻利儿的吗?你忘了?小混混把他推下公路摔了一跤,他不是还能卟楞儿爬起来继续追着要他的车子吗!幸亏我骑上车去站着身子猛踩几步,不然还真就让他抓住车后架了。这事恍若昨天就在眼前,刚才好过了有几年这咋就说没就没了呢?!”我让他以后当着肖婵荣的面儿千万不要再提这细节,因为肖婵荣不知道这些还打阵子常骂咱俩不是人呢,说他爹的病根儿就是那时落下的。“你还记得不?你在上面站起身来蹬着他的车子跑,他在后面哭着喊着追。追着追着他忽然踉踉跄跄地不追了,蹲在地上捂着胸口脸色煞白。你蹬着车子跑回派出所了,我凑上前一看可吓坏了,心说万一他装死装活赖上去医院,那咱可就折大发了,多少天查车的收入都不够打发他的。赶忙好说歹劝让他消消气消消火儿,稳住他之后又马上让人通知他村里干部和家人来,肖婵荣这才拉了辆地板车将他接家去了。我记得他坐上地板车后还哼哼歪歪地问我车子啥时侯能给,我给他和肖婵荣三角钱买了两支冰棍儿,爷俩儿这才吸吸溜溜地舔着凉甜水回家等待宽大处理去了。”我们都暗自庆幸那时的良民真是好良民!搁到现在城管不打人都说打人了,真是难说我和戈宝林究竟又会以哪种生存方式活着。
刘嘉能到汽运公司叫来了三辆客货两用车。这种车驾驶室里可以坐六、七个人,车厢里可以放吊唁用品还能再坐一些人。三辆车的分配是他和戈宝林名下各一辆,我那一辆空着开回老家去拉上家里人。我说这第一次吊唁又不是出殡没必要这么铺张。刘嘉能叫苦说要跟他一起去的人太多推辞不下,好多城里的朋友听说他结拜弟兄的老丈人去世了,都像是千年不遇终于逮住个机会似的。说:“老早就盼着哭你的老丈人表表咱哥们儿的情场,不料你小子婚都不结楞是不给这个机会。这下好了,你仁兄弟的老丈人是你的老丈人同样也是咱们大家的老丈人!结拜兄弟义薄云天不是比亲兄弟还亲吗?咱们先联起手来哭一回,实地演练一下那五拜礼、九拜礼、二十四拜礼究竟是怎么磕的。哭真切了磕熟练了,礼乐声中广众之下能眼含热泪跪拜自如了,也好将来正式孝敬你那亲老丈人。”
刘嘉能这么一叫苦似的显摆人缘,戈宝林这才意识到自已闻讯之后只顾心疼怜惜,还未细想怎么帮衬这个人场。既然刘嘉能都能嘴角一撇应者云集凑够一车人马,他想凭他的交往范围应该也是不成问题。于是他开始打电话给单位请假,给县协商会、工商联、高龄委,儿福会、学会工会爱卫会膏药协会等等。凡是有他挂名有他影响离了他不能活的单位和个人,他都十分抱歉地知会到。说自己的至爱亲人不幸去世了,原计划的会商、磋商、调研考察访贫问苦送温暖等等的日程安排都因此须待改日了。“由此给您带来的工作不便敬请谅解,抱歉抱歉十分抱歉!”戈宝林拿腔捏调,电话里语音沉重低徊。那边的人马上回过电话来说:“您老板千万不要过于悲伤,俺们这就派人去陪着,带什么祭品您老板尽管吩咐,如无特殊指定俺们就循例操办了。千万告诉什么时间什么地点集合,千万千万可别把俺们落下了!”
戈宝林一通电话打下来,人也有了吊唁的祭品也五花八门啥都有了。说是五花八门一点也不假,因为各单位的“循例”不一样。有的拿花圈,有的拿挽幛,有的拿花束果品,有的拿糖人五大项。还有超要面子的居然拿了猪头、活鸡、大鲤鱼,说是依法管理时商户情愿给的。来得早的坐进了驾驶室,来得晚的车厢里席地坐着。有的出官差阔气惯了,受不了猪头人头挤在一起的脏乱,情愿开来自己的车后边跟着。车到膏药厂,车厢里面早已是蹲坐不下,可那些早已等侯在工厂门口的工人们还是奋力往上爬。他们说跟着老板打工就得看老板的脸色,他拉着长脸像吊丧似的谁还有心再干活儿!情愿爬上车去扶着驾驶室迎风站着。
刘嘉能厂里的工人就没戈宝林厂里的雄壮,能奋发图强扒住车厢拦板爬上车去的没有几个,况且车厢里也早已是坐满员了。刘嘉能高声抚慰大家说:“大家的心意我领了,去两个代表就行了,都安下心来各忙各的吧。”可车走之后大家安不下心来呀!有几个年长身残脑不残的就提议说:“咱们老板好不容易摊上桩丧事,咱不能跟着前去哭两声,可也总得有点表示呀?”于是提议大家凑点份子交给老板聊表寸心,大家欣然赞同胡乱点头。可一人究竟凑多少呢?有人举一个手指头,有人举两个手指头,还有把拳头伸出来的。议决的结果是每人就出十块钱吧,因为在当今社会人人都说挣个钱不容易,福利工厂的残疾人更是挣钱不容易,这一点当老板的都知道都能理解。再说了,设若这次给多了,也让老板感动了,可万一赶上不定哪一天他亲老丈人过世了,你说你那时给他多少呢?总不能不增还减吧?!要知道老板的胃口也是越惯越大的,嘴上说不喜欢这一套,其实心里不定是怎么想的。还是悠着点吧,见好就收有那么点意思知会到了就行了。
开回老家去的那辆空车刚一停稳,也是迅即被等侯已久的人蜂拥挤满。大家边往车上爬边跟我打招呼,说肖婵荣已经哭着来讨过孝了,是她那村里的人摩托车驮着来的。要去给各家磕头被大伙儿拦住了,“媳妇儿知礼晓事又在城里工作,谁还舍得劳烦她呢!其实讨不讨孝就是个老道道儿,磕个头怎样不磕个头怎样?咱亲咱近一个老祖坟,只要听说了知道了,再忙也得跑去哭亲家爹一场呀!”跟我说着这话的人越聚越多,所有的女人手里都拿着个粗布手帕,预备着扑奔灵前之后捂上眼睛哭它个稀哩哗啦。
一辆客货汽车显见不够,我的两位堂兄又开来了他们各自的拖拉机。我的老爹老娘,恩养了两个儿子却只逢上这么一个亲家,不顾老迈也执意要挂帅亲往,说是跪着爬着也要去送亲家一场。我只好把驾驶室里的座位让给他俩,自己爬上车厢站在驾驶室后迎面当风。眺望着家乡故土的远山近水蛇路逶迤,顾盼着前途后路大车小辆结队而行。想到这一切浩浩荡荡都是因我而起因肖婵荣她爹而起,因我当初查他老人家的自行车而起,不禁悲从心来泪眼朦胧,光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撕心裂肺地凭吊过往——而非如此彰显排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