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三旺回村以后在高音喇叭上一哟呼,全村男女老少都争先恐后地跑来,见识“三干会”上带回来的宝贝玩艺儿。大家果然也都惊奇那对蹲在笼子里的荷兰猪,说天底下竟然还有长得这么漂亮的杂毛老鼠,不像咱们本乡本土的一律尖嘴猴腮灰不溜秋。还说人家外国的猫狗都比咱这里的人吃得好,想必这杂毛老鼠也不是吃糠咽菜的。万一侍侯不好它不想活了,这半个家的投入可就都跟它跑了。所以很多人都是看着好奇好玩儿不敢真买了饲养,怕百把二百块钱的投入最终落不了半盘子荷兰肉。
倒是不少人对那份儿“洋姑娘”种子颇感兴趣,捏在手里反复搓揉,分析比对它究竟类似于本地种过的哪种作物。又望文生义心存美好,说它既然名叫“洋姑娘”,估计细胳膊长腿的一定会有不少人喜欢。于是就有人犹犹豫豫地找龙三旺开证明信,打算先买个四两半斤的少种点试试,好就接着种,不好顶多下年不种了,长点见识也搭不了多少工本。龙三旺说上边规定一个证明信至少要买伍斤,不然的话买少了人家不给价格优惠。于是,铁心想种植的人又狗顶竹笼似的跑出去张罗,邀人凑份子兑钱买回来大家再分。邀人凑份子当然就得把这“洋姑娘”说得这好那好天花乱坠,有影无影都像亲眼见过似的。一时间村里村外田间地头都在为“洋姑娘”做宣传,县外贸局一个小小的销售谋略,就轻而易举地煽动起了这么多人。龙三旺身为和尚不能拆秃驴的台,只是再三提醒大家一定要想好了再买,说无论种好种孬收入多少都跟隔皮猜瓜一样谁也不敢保证,愿碰就认黑籽籽瓜打了,不愿碰干脆就甭再想这一块。他这里的购买证明信是随时都能开。
而对于“三干会”之外的种辣椒项目,龙三旺没有在大喇叭上哟呼。因为戈宝林己经交待先找几家人试种。他怕万一公开出来大家都争着抢着种植,到时侯收购谁的不收购谁的?他这个村支书总不能再为这事厚一家薄一家吧。所以他怀揣锦囊秘而不宣,反复思忖该把这光荣任务交给谁呢?
上林庄村西北角有一片很大的空地,空地之上有一溜三间土屋。过去这里是生产队的饲养室,还有仓库、油坊、磨面机房等一些建筑。联产承包责任制后,集体饲养的牛、驴都作价分给各家各户喂养去了,浮财也分光了。扒房子分砖瓦木料时,有人忽然良心发见,说咱好歹留几间吧,人家二反楔给集体养了那么多年的牲口,至今光棍一条无家可归,咱总不能扒光房子让人家睡露水地上吧。这才好心成全了一家人。如今住在这三间土屋里的,就是当年的饲养员二反楔和他后来娶上的再婚老婆,以及再婚老婆带来的俊俏闺女。
二反楔的本名叫凡士廉,他爹叫凡清庭,他爷爷叫凡明朝。据说他们祖孙三代都是差不多的驴脾气,都是特别爱犯拧。他爷爷红极一时时在SH滩上炒股票,别人都做空头时他偏做多头,大家都做多头时他偏又不看好。就这么从不随波逐流却又屡屡出奇制胜,娶了好几房姨太太。原配夫人眼里揉不下这么多沙子,情愿带着凡清庭回乡奉祖。
凡清庭在老家执掌门户后也是喜欢拧着脖子来。别人都卖地囤粮的时侯,他偏卖粮买地;别人买地卖粮的时候他又大肆囤粮。别看这貌似简单的一买一卖,其中却蕴含着敏锐的观察和对时局的独到判断分析。尤其是在城头不断变换大王旗的战乱年代,你来我往走马灯似的朝不保夕。
比如说在一九三几年的时侯,小RB占了全东北之后,大家都觉得铁蹄踏踏旋即临头,不少人家卖地卖粮收拾细软,拉好架势准备跑反。万不料龟儿子打了一阵儿却不打了,驻在北平周围搞起了亲善自治,和和气气的装得真像大和民族。这使得那些准备好跑反的人家不得不放下包袱重新考虑过日子;那些带着金银细软失魂落魄逃进关里逃回中原大地的东北儿女,也想尽快找到个立足之地。凡士廉的老爹凡清庭就是在那时很赚了一大笔。他将此前廉价沽来的土地、粮食,趁着这短暂的和平,一齐加倍加价又抛了出去。等到RB人一夜翻脸冲过芦沟桥真的禽兽不如时,凡清庭又坚壁清野,既没随大流跟着跑进峨眉山,也没有气冲霄汉奔赴抗日前线,而是躲进小楼成一统,炮火连天腥风血雨中吟诗作画课书育人,成了一方隐士岸然高人。RB人来了他不奉迎RB人,刮民党来了他不巴结刮民党,金鸡独立卓然不群居然在夹缝中谁也没有拿他怎样。可他万不该天翻地覆慨而慷了还自负清高冷眼向洋净唱反调呀!
火红年代突飞猛进的时侯,别人都说一亩地能打三十万斤粮,可他非要拧着脖子说:“你把叁万斤稂食倒在半亩地里试一试,看能不能把地皮都盖严了?”别人说一棵南瓜秧爬了两省三个县,结的南瓜堆成了山,他索性直说那是闲人胡扯的**蛋!大家都认为集体劳动就是好,人多力量大。可他偏要说他过去雇的一个长工,半天干的活儿能抵得上你们几个人干一天。总之是处处唱反调处处不顺眼,老毛病又犯了。对这样不识时务的拧种当然得要收拾。抄家清查时,偏又从他家夹皮墙里、院子青石底下起获了大量金银财宝,有的说还有“变天帐”。两相融合,雪上加霜,就把他这历史***老手送进了劳改农场。家里的房屋也被悉数推倒,以便可以直观地看到究竟有多少藏宝的夹皮墙。院里院外挖地三尺,撵得全家人没有存身的地方。凡士廉的大哥星夜出走,凡士廉和他娘被推进了饲养室,给队上喂牲口。
凡士廉是他们家最小的孩子,虽然因为家庭出身不好没上过几年学,可他从小跟着他爹耳濡目染,居然也识文断字不少。写毛笔字都是站着提笔悬腕,勾挑提顿留白补空有模有样儿。爱写字的人都喜欢揣摩别人的字,以利取长补短借鉴模仿。没出过远门儿长年蜷居穷乡僻壤当然难见大家风范,凡士廉从小养成的学字习惯,就是走过谁家门口就打量谁家门上贴的对联,这样从形式到内容也算五花八门好赖都领略了一些。
还在逢年过节都把伟人的诗词当春联书写的年代,凡士廉眼看着有家人新贴的春联越看越觉得别扭,好心提醒说:“你们家贴的这春联不合适,应该赶快换下来。”那家人再三张望迷惑不解,说这墨也挺黑纸也挺红字也不歪不扭,有什么不合适的?凡士廉说这联意思不好不适合过年贴,再说不对仗不押韵合辙也不叫对联。你看:“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大过年的贴这多不吉利呀!这时己是年末岁尾,贴上对联天也快黑了。这家人心疼还要再买红纸再求人写,不想再麻烦。再加上全家人识不了几个字,什么意思不意思的,只当过年见见新有这么一道儿就行了。所以不耐烦地呵斥凡士廉:“小兔崽子快滚!大过年的胡说八道什么!”不料这家人翌日五更起床煮饺子放鞭炮,捧着饺子碗忽然诧异道,说这么大的动静怎么没把猪震醒呢?慌忙找来灯火一照,只见那只头天晚上还正常吃食的壳郎猪,不知怎的就趴在那里僵硬了。于是全家人饺子也没吃好,心烦气闷这才懊悔莫非真是那对联惹来晦气了。庄稼人心里有火憋不住,大年初一就找帮他们写对联的先生闹的不可开交。
写对联的先生是个民办教师,靠造反写大字报练就的墨宝。会造反的人都会找歪理,他立逼活决地要他们供出来到底是听谁说的这对联意思不好?因为从他这里取走时还赞不绝口千恩万谢夸奖呢,怎么一夜之间就反目成仇了呢?那家人当然要把凡士廉供出来。会造反的民办教师立刻上纲上线,说这还了得!“老地主家的狗崽子竟敢侮蔑伟人的诗词不好,是不是对抓他老子去劳改心怀不满啊?!”再联系到这孩子从小就跟他爹他爷爷一样拧,人家说东他偏说西。有一年村里欢送新兵入伍离开家乡,全村的小孩儿都簇拥着胸戴大红花的喊解放军万岁!就他偏举起小手眯起眼睛让小伙伴看,说这么“叭勾”一声他就回不来了。气得子弟兵的家人那时就想揍他。还有人说,他和他娘在饲养室里住着,当门墙上连张伟人像都不贴。不贴的原因不是他们没有,而是叠成几层垫在没底的针线筐子里了,当然上面扎了不少针眼儿。
种种迹像表明,这无疑又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于是,民办教师由小队报到大队,大队再报到公社。正好每年开春之后,县里、公社里都要组织声势浩大的游街公审大会,炸响一个又一个让人闻风丧胆的春雷。于是就说:“让他也凑个数吧,十啦多岁也不算很小了,上绳子勒勒看他以后还敢处处给人反楔不?!”就这样,凡士廉小小年纪就有了绰号有了组织培养,等他学满归来他的老娘已被他哥偷偷接走,剩他一人固守饲养室多年熬到分田单干,才总算又像个人似的活下来了。
二反楔多年蜷居饲养室与牛、驴为伴,其实他倒觉着比跟人呆在一起还好,最起码它们不会整他。无论他反楔也好正楔也罢,只要不把石槽掀翻就天天世外桃园。所以那几年他心情倒是不坏,牛驴吃草他躺在地铺上看书,只要能搜罗到的甭管什么书都看。坐在地铺沿儿上用根木棍儿划地如挥毫,从“日出东山”放怀到“落霞孤骛”。他还把饲养室窃喻为“混生园”,积年累月悄悄雕成了一块实木牌匾,多少年都没敢拿出来显示。直到联产承包分完浮财给他留下三间土屋,他才用残砖碎瓦圈起了个小院儿搭起个拱门,半遮半掩地将那牌匾挂了上去,别具一格竟然借此引来了个寡妇上门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