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宝林走后不久,郎中阳调任县公安局政工股长。本来他一个边防部队的营教导员,转业安排到这个镇派出所当所长,让谁都感到有点大材小用,可他竟能无怨无悔地坚守了将近四年,而且从未闹过情绪向领导要求调动。可见他当年的毛主席著作真是没有白学。这次能调回县城夫妻团聚,大家都说毕竟还是有点正气清风。他临走之前又去看望了我的父母,给他们带去了治腰腿疼的药和灵芝酒。他说我们送给他的茅台特贡酒,他已借一次重回老部队的机会带给了我爷爷,说这是他们那一代人的荣誉,别人谁也不配享受。
他俩走后,我和肖蝉荣都感到没有了依靠。郎中阳宽慰说他已跟接任的所长打过招呼,只要好好干,谁也不会轻易赶你们走。再说公安队伍逐年扩大,也正是用人的时候。这话不假。新来的所长刚一上任,就去看了我们吃的住的,还问有没有孩子。我们告诉他有个快两岁的闺女,在她姥姥家养着。他说该上学的时候最好还是接到镇上来,毕竟比乡下要稍好一些。我和肖蝉荣一听他言谈话语都为我们打长谱儿,立刻就感到他也像位亲人似的。以至于后来他和户籍员孙叔两人互相攻讦互不服气,我们都不忍心向谁背谁。当然这是后话后事,这里只是信口提及。
这位所长是从水上公安调来的,姓白,叫白自推,三十多岁,面目黝黑。会开车,会开船,不会开飞机,因为没配备。他常拍着裤裆坦言,说没这破玩意儿坠着,他飞上去再跳下来应该没问题。他的老婆是位渔家姑娘,随他弃船登岸,非常讨厌小镇上的尘土飞扬。他便在离镇不远的拦河坝旁,就着护坝的三间闲屋起了个小院,挂上块牌子:“治安联防”。说是扼守两省三县。他的老婆在院里养狗,在河里捞鱼,出来进去戴着碾盘似的宽大草帽,真个肤若凝脂皮肉洁白,与他的黑脸黑皮针锋相对。大家都猜他这媳妇儿十有八九是掳来的,因为新社会里从没见过这么不般配的。他夜里在此“治安联防”,日里到派出所找事,因为他看谁都不顺眼。无事可找时便陪着老婆养狗捞鱼,反正派出所长在当地谁也不敢跟他制气。
那时候派出所查自行车的工作已逐渐停止,重点转为治安防控和核发居民身份证。依照孙户籍员的意思是让我和肖蝉荣跟着他跑龙套,组织村民照相采集身份信息,因为这项工作庞大繁重又有限期。而白所长却说这几天来报案的接二连三,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有偷牛偷羊的。他让我坐在摩托车挎斗里,每天陪他到各村去转悠,问丢牛丢养的人家“是谁偷的?”那些人家苦着脸说:“俺要是知道是谁偷的,不就找他要去了吗。”白所长说:“你们去找他,他敢揍你。要先报告派出所,依靠法律。我去找他他就不敢揍我,因为我有家伙。”说着拍拍腰里。那些人以为派出所登记之后会包给,排着队的给诉说。有一个丢养的老太太特别逗,七十多岁,拄棍走路。那天儿子儿媳上地干活儿时,顺便将几只羊栓到小树林里吃落叶,嘱咐她搬个小凳坐在旁边看着。她坐着坐着一迷糊,忽听得身后有响动,急忙问“谁呀”?有人回答说:“偷羊的”。老太太吓得一激灵,连忙站起身来转过脸,一看正有人割断拴羊的绳子捆上四蹄往摩托车上扔。老太太心疼得颤颤巍巍地站都站不住,想张嘴喊人又四面周遭不见半个人影,农忙时节都下地干活儿去了。无奈只好求那贼说:“你好歹给俺留两只吧,你不知道俺养这几只羊有多不易,多少花钱的门路还都指望着这几只羊呢!”那偷羊贼也叫苦连天地说:“大娘您养羊不易俺偷羊也不易,连跑多少个村庄都遇不着个下手的好机会。求您也甭再难为俺了,一会儿来了人,俺就偷不成了。”白所长问她那偷羊贼长啥模样?她说:“也跟你似的,个儿不高,黑不溜秋的。”又补充说:“只要再让我碰见,一准能认得。”
那时民营企业生产的三轮摩托好看不好用,常常不知何故就发动不着了。发动不着的时候我就得下来推,大太阳底下撅着屁股甭提有多辛苦。隔不几天白所长一下买来四辆两轮摩托车,说这种摩托车发动机是国外进口的。他给我一辆让我学骑,孙户籍员一见也想试试。因为骑摩托车到底还是比骑自行车神气。但白所长提示他:这是他跟镇上协商准备成立治安联防队的,你若是想骑一辆也行,但必须出警时跟着。这么一说,孙户籍员再也没碰那摩托车。过不多久,他也买来两辆摩托车,一台四通打字机,还有照相机、文件柜之类的。并且又招聘了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因为肖婵荣文化水平实在太低,手指太粗,让她学打字,一敲键盘就跟打铁似的,只配打杂跑腿。
孙户籍员招聘的一男一女,白所长有些看不顺眼,说招人进人怎么也该有个商量研究知根摸底。孙户籍员说我又不是河边水边另立中央,找两个人临时用几天也是出于工作考虑。这一男一女果然身手不凡,不像农村来的。他们会照相,会打字,会录入合成身份信息。举止高傲,衣着洋气,谁也不知道他俩和孙户籍是啥关系。
第一批身份证发下来后,他们将各村老年人的挑拣出来,交给各村会计回去发放;而年轻男女的则暗中留下来,等待他们自己来领取。那时申办身份证的规定是全民核发时期一律免费,此后申请补办就要交费。于是,老年人的发下去之后,一拨又一拨的年轻人到派出所来查问,说出门打工没身份证不行,沿海地区已经查得很严了。可查来查去就是没有他们的,满腹狐疑自言自语,说照相、登记都是全家人一起去的,怎么祖辈父辈的都有偏就没有自己的?如果只是这么想,不这么问他们还好些,万一心直口快这么一问,肯定是遭那一男一女的抢白:“你问我我问谁去?!”没办法,只好赶紧掏钱补办——普通二十元,加急四十五。滚滚财源就从那个小窗口流进了户籍室。
过段时间,估摸着该办下来了,再去小心询问。如果赶上他们良心发现,说不定就装模作样,扒拉扒拉找出来扔给你了。万一他们看你不顺眼,还要存心折腾,让你再一次花钱,再一次跑腿,那就始终不正眼看你。哪怕你急得跳脚,他们也怠答不理。反正户籍重地有枪有铐子,亮仗你不敢擅闯直入。这就是不少人三番五次补办身份证,花了钱跑了腿就是拿不到的重要原因。这也就是后来补办身份证都要请客送礼托人求情的缘起。说是补办一个身份证,要省、地、县逐级报送,手续繁环节多,哪一层哪一级都有可能积压,有可能丢失,其实都是哄骗老百姓的鬼话。卡着要钱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