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管区书记高月人,人称高军师。此人脸阔嘴阔,满肚子的足智多谋奇闻轶事。走到哪里都能抖落出绵延不绝的诙谐奇谲,引得所有人都围着他“嘿嘿”直乐。人们说跟着老高从未见过有什么工作能难倒他。他热天下乡习惯带把芭蕉扇,骑车时斜插在背后的腰带里,下来车子拔出来就扇。他扇扇子又很有风度,就是那种轻摇不辍不紧不慢,颇有些诸葛风范。所以人们有时对他介绍不清时,急切之中直接一句:“就是那个摇鹅毛小扇儿的!”对方马上就能明白原来是老高。
第一次跟着老高下乡就感到获益匪浅。那天一大早到村里之后,他把所有人都布置下去后,留下我跟他聊天。他说他解放前十多岁就跟着大人除奸反霸,没有真家伙就弄个笤帚疙瘩用红绸子布包上,别再腰里若隐若现,让人害怕真像是有枪。他说过去对敌斗争讲究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让敌人估不透你到底能尿多高屙多大。现在干工作也要讲究点真假虚实,不然的话,你把真相都告诉群众,说你们拼死拼活种出来的粮食,名义上是缴了皇粮国税,供养了亲人解放军,实际上多半都被领导你们的人贪了沾了吃了喝了,你说他们能像报纸上说的那样踊跃交售爱国粮吗?除非是拿枪逼着。可真要是拿枪逼着群众交公粮,那还叫什么社会主义国家,那还叫什么翻身不忘共产党,那还和日本鬼子刮民党有什么两样?所以我们不能哪样做。共产党不让打骂群众不让欺压百姓,这是个底线,这个底线不能碰。但没有说不能瞒哄老百姓,不能吓唬老百姓,这就是我们可以灵活运用的工作方法。商场里搞促销,天天都喊是最后一天。所以咱们催公粮,也不妨上来就喊完成了百分之八十九十,这样没交粮的户才有孤立感紧迫感。真正顽固不化的,咱再另想点别的法儿。爱听好话的,咱就夸夸他的孩子多么聪明,夸夸他的家庭多么和睦,夸夸他的上辈人是多么通情达理;喜欢钻牛角尖的呢,咱就开导他凡事看个长远,不要因一时一事与政府结怨,毕竟需要依靠政府的地方多着呢。真正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咱也不妨扬起鞭来作势震嚇他一下。总之是猴不上竿多敲几遍锣,甭管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能哄着劝着让群众把粮交了,闹腾几天也没出什么大事,咱们的任务也就算完成了。
老高在闲谈中还尤其提到,说越是在收公粮的时候,越是村民跟干部操蛋的时候。因为这就跟过年一样,一年一个时候。就这个时候,村干部点头哈腰地上门求群众交公粮了,平常的时候谁管过谁呀!什么关怀温暖,什么先人后己公平正义,什么惜老怜贫帮困扶危,那都是从前的事。当干部的挂在嘴上说一碗水端平,其实能有几个端平的?一事当前哪个不是向着自家人,掐头皮都分老嫩,捏柿子尽捡软的。谁跟干部走得近谁沾光,谁跟干部对立谁受冤屈。你说这些人一肚子愤恨不平窝在肚里能不难受,不就专等你上门找他要公粮的时候摆个一五一十,求个公平合理吗。他们口口声声要挟说:不给主持个公道就不交公粮!可谁能给他们主持公道解决问题?都是些扯****连蛋理不清的事,都要等交上公粮后再说。其实他交上公粮后咱们拍屁股一走谁还再理这事。就这么一年一年的往后推,新仇旧怨越积越多。有的村干部晚上都不敢出门,怕挨黑砖,地里收的柴草毛都不敢堆在外边,怕让人一把火点了。咱们也不能等天黑再走,吃过饭赶快回去。
正说着,这个村的村支书买菜回来了。他原本姓常,可全村人都知道他叫黄黄,听上去像条狗的名字。因为他但凡从街上走一次,没有哪家的狗不咬的,且他又常穿一身黄衣裳。狗咬他,他骂狗,躲在暗处偷笑的人都说就像狗咬狗。这并不是因为狗跟他有仇,而是因为养狗的人家大都十分厌恶他。论说村支部书记当到这个份上,稍微有点自知之明早都该退位让贤了。可他就是不退,看见镇上的干部比亲爹都亲,给这个送礼,给那个献媚,只求保他再多干几年。因为他知道,当着这个书记无论香臭总比不当好,真要是下台不当了那才真是****不如。这样的村支书在村里当然没有什么号召力,单独他自己连群众的门都不敢上。领导班子内部也是七股八岔驴拉牛不拉,不管什么工作都踩不到一个点上尿不一个壶里,一遇什么硬性工作都求助镇上支援。镇上来了人当然就要吃喝,他别无所长,唯有买菜做饭,所有又被称为“买菜书记”。
买菜书记一扎下车子卸下菜篮菜筐,就忙不迭地向老高献媚说:“高书记,您猜猜我给您买来什么了?”老高当然无从猜起。他扭捏半天,才从背后亮出个黑色塑料袋,倒进水盆里才现出是两只伸着长脖子的王八。老高连忙摆手说“这不好!同志们都很辛苦,哪能单单犒赏我一个。”买菜书记说:“我就知道您要反对。这么着,我用它煮汤,大家都喝,不就是多添几瓢水吗,到时候我给您捞点稠和的。”进到屋里后,他又不顾自己满头大汗,一看老高的茶杯里茶多水少,立刻叫唤他老婆出来给加点热的,扎撒着两手说自己满手腥膻还没顾得洗。他老婆不知什么时候上地里摘豆角去了。叫得紧了,他十七、八岁的姑娘低头噘嘴从里屋出来给老高添水。我心说,也真是难为这位村支部书记了,为了搞好革命工作,真是老婆孩子全都破上了。
就在买菜书记下厨造饭的时候,派出去的几个催粮小组陆续有人来见老高。他们有的是真有情况回报,有的只是借机回来喝口水看看饭有没有做好。只有一个小组要求老高出马,说还是那户人家,非老高对付不了。老高摇了几下扇子,对那些人说:“你们先去吧,我随后就到。”他们走后,老高看着我说:“怎么样小伙子,咱们一起去走一遭吧?”我当然甘心效劳。刚走出屋门,老高对我上下打量,若有所思地说:“你这干公安的怎么连一点行头也没有啊?”我告诉他,派出所的临时工不配发警服。他说那总也得有件家伙带着呀。我说有一根电警棍,所长上、下班放在摩托车挎斗里;一副手铐,户籍员锁在抽屉里。老高说这也太有点轻敌了吧,怎么能混同于普通老百姓呢。他放眼四望,似乎在开动脑筋。我说要不拿把菜刀带上,他笑了,然后把目光停留在村支书家饲养室墙上挂着的一幅驴嚼环上,他说这玩意儿很像手铐。取过来先挂在自己腰间试了试,又让我挂上。我一试,果然更加佩服无所不能的高书记,什么样的鲜点子都能生得出来。这玩意儿也是两个铁环中间连着两节小铁棍儿,折叠起来往腰间一挂,活脱就是一幅真手铐,稍微一碰也是叮咛作响。老高说这也和他当年弄把笤帚疙瘩别在腰里的功能是一样,只是让人意会不让人看见。他让我到时候看他的眼色行事,适当弄出点动静来就行了。
这户人家男人勇武女人娇小。听村里人说,早些年男人外出干窑活儿的时候,买菜书记曾招惹过他家的女人。许诺的好处是少收或不收他们家的公粮和超生费,在土地调整时让他们超生的孩子也能分到责任田,再就是有什么特殊照顾救济之类的优先让他们沾润到。那时买菜书记大权在握正值年富力强,明着暗着给谁点好处还是有点办法。可时间长了就难免让人看出蹊跷,说这小娘们儿咋就能事事占先呢?更可笑的是,这小娘们儿沾了点阳光雨露还光想抖落抖落,说买菜书记跟她是拐弯亲戚娘家表哥,喊叫买菜书记的眉眼腔调都与众不同。她男人从窑上回来后曾不止一次暴打她,还毒死过买菜书记家的鸡鸭,烧过买菜书记家的麦秸垛。烧麦秸垛的时候又正好有人看见了。而对于这一切,买菜书记都是佯作不知装聋作哑,他老婆再三本问他是不是短处让人抓住了,他支支吾吾从不正面回答。每年收公粮的时候,买菜书记是从不上这家的门,派领导班子的其他人去也是挤眉弄眼说根本催不出来。幸亏老高软硬兼施什么样的刁民都能对付得了,年年这户人家都像是专等着他似的。
我们走进这家院子里的时候,先前过来的同志还在跟这家的男人苦口婆心。院子里有辆拉粮的板车,板车周围有许多装满粮食也扎紧了袋口的袋子。原来,这些同志过来之后,就做了许多说服教育工作,好说歹说,他们也勉强同意交粮了。可就在大家一起装粮装车打算让他尽快上路的时候,一条小黄狗不知啥时候从院外溜了进来,围着装好的粮袋东闻闻西嗅嗅,忽然抬腿就尿,众人同声喊打,那小黄狗收腿就跑,尿液漓漓啦啦地滴落地上。那男人一见,忽然又泛起想来,顿脚骂了几句:“黄黄,****你祖宗!”就再也不肯装车送粮了。
老高一走到那家男人的近前,就摇着扇子开宗明义说:“我前两年到你家来,确实是同情你们家的日子,说的可都是好听的。你也通情达理听说听劝,给我面子把粮交了。这次如果你还是觉着交公粮亏,不想交不愿交,我也不知道怎么再劝你好了。这样吧,交不交公粮的事咱先放一放。你把你怎么点村干部家的麦秸垛的事,跟咱派出所的同志说一说吧。”老高这么一说,我就往跟前一凑,两手插在裤口袋里“叮叮”碰响了几声。几个跟在大人屁股后面看热闹的小玩孩儿,立刻勾头朝我上衣底下看。我越是躲闪他们越是想看个究竟。终于,有个小男孩儿无师自通地惊叫起来:“带着手铐呢!”这惊叫简直就像“咔嚓”一个响雷,那男人的老婆立刻扑跪到老高的脚前,哭着喊着说:“你们千万不能把他带走啊!求求您了,您让俺咋着俺就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