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梦凡甩了甩因伏案而眠,酸痛不已的手臂,整理好昨晚也没批改完的作文本,想着今天一定去问一下文英,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初夏的晨风里,沐阳穿着一件浅绿色T恤,一条泛白的牛仔裤清清爽爽地闯入刚到校门口准备下车的梦凡眼中,“沐阳,下课后,等我一下,我和你一起走。”
沐阳其实早就看见穿着中袖蓝底白花朱丽纹连衣裙的梦凡,本想跟她打个招呼,想到近段她日显烦闷,应该是嫌弃自己过于紧逼吧。沐阳不认为自己有哪里错了,那王尚文凭什么,他凭什么自信满满的认为梦凡一定会跟他?真的想跟他一较高低,让他明白这世界上许多事情是讲究先来后到的,尤其是感情。那什么一见钟情是最经不起考验的。可是看到以前亮着前额微昂着头,到哪里都留下一串清脆笑声的梦凡,如今走条路都低着头,人也无精打采,不免有些疼惜,她应该很为难吧?为了我和王尚文也为了她心中那个他?
经过梦凡身边时,他故作轻松,听到梦凡脆生生地那么一喊,他老半天才镇定下来,撑住自行车停了下来,只是坐在车上好似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
梦凡不知道沐阳此刻需费多少心思,才能平复那颗乱颤的心,见他点头,飞快地把车推进自行车棚。
上完课后,梦凡担心着文英的事,没做逗留,直接找到沐阳,“沐阳,听说文英要嫁到城里去了,这是不是真的?”梦凡眯着被下午太阳光晃花的眼,侧过头问一直不紧不慢跟着自己的沐阳。
沐阳平稳地握着龙头,装作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我没听说。”
梦凡回过头自语着:“怎么王尚文说得那么有鼻子有眼的,莫非他是没话找话骗我的?应该不至于,他大小也是个领导,怎么会开这种玩笑?”
不知道聋子为什么一下子就可以听到别人在骂他,反正沐阳在“叮叮当当”的自行车颠簸声中,敏锐地捕捉到了“王尚文”三个字,“怎么,王副场长有内部消息?”
“倒不是什么内部消息,他昨天下午跟我说……”梦凡把昨天从王尚文那里听到的“啪啦、啪啦”转述给沐阳,“早知道,我应该问一问你,害我昨晚担心了一晚。”
沐阳看着梦凡充满希冀的目光,真不想告诉她,一切都是真的。“事情也许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乐观,文英是个有主见的女孩,她怎么做肯定有她非做不可的道理。你只是她的朋友,要理性一点。”
梦凡听沐阳这样一说,停下车,冷不丁地伸手抓住沐阳的手臂,沐阳的车龙头一阵乱晃,最终还是“噼哩啪啦”地倒下,临倒下时撞着梦凡的车,梦凡往外一跳,两车响响亮亮地在地上纠缠。
沐阳敏捷的纵步跨了出来,看着满脸通红的梦凡,顿了一下,转身去扶自行车,“沐阳,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是我没扶好。”沐阳支好自己的车,继续把另一辆车扶起来,推给梦凡。梦凡推着走了几步,总觉有什么不对,停下来又看不出哪里出了毛病,见沐阳已经上车,只好快走几步,脚一踏上踩脚,脚感觉不到阻力,才知这车的链条掉了。
“怎么啦?车摔坏了?”沐阳踩了几步后,不见身后有动静,停下来转身一看,梦凡正蹲在自行车旁,走到她身边,见她鼻尖都冒着汗:“链条掉了?”
“恩,这包壳怎么也取不下来。”梦凡急燥得不行。
“这个要这样。”沐阳等梦凡让开后,半蹲着取下链条包壳。
“咦,你怎么一下子就取下来了。你知道有一天王尚文送我回家,也是在半路上掉链条了,他搞了半天也没打开这个。最后,他让我骑着他的车,他推着我的车跑回浮桥找师傅修的。”
“他还不傻,我以为他会让你骑车,他自己扛着车跟在你后面呢。”
梦凡听他这样一说,想着那场景,大笑出声,边笑还边放肆地拍着沐阳的后背:“沐阳,你这样太不厚道了啊。人家怎么样也是个领导,就算脑袋短路,也顶多是扶着自行车跟在我后面跑罢了,还用得着扛?”
“那有什么不可能的。如果他偏要表现他强壮、能吃苦呢?在你面前,他出的洋相还少?比如那天,他在你车子后面拔足狂追,又怎么顾及他身为领导的形象。”
“呵呵,那一次,那一次,”梦凡突然在沐阳面前有些拘谨。
沐阳把链条上好后,直起身来,拍了拍手。“我知道,那一次不就是你后来告诉我的,你见他有那个意思,才死命的逃的吗?还不好意思呢,都过去这么久了。”
“哪有,我懒得理你,”梦凡接过车子,骑上蹬得飞快。
梦凡他们到文英家时,披头散发的齐俊妈指着文英家正破口大骂,“李文英,你这小臊货,害惨了我俊伢子还想跑?天哪!你睁开眼睛看看啊,看看这个不要脸的小浪货,自己卖X卖到街上去,还管是为了救我屋里俊伢子。李文英啊,你这遭雷打天谴的破……”齐俊爸好不容易把她拖回,一把捂住她的嘴:“你这疯婆子,莫丢人现眼了。”连拖带抱的把齐俊妈拖走。
文英一双眼睛肿得如同金鱼眼般走了出来,见梦凡推着车怔怔站在人墙外,她无视那两个围上来想要感谢她的人,穿过地墙,拖着梦凡往里走。
梦凡见文英床铺上凌乱的摆放着她穿过的四季衣服,“文英,你这是?”
“没什么,想着过不了几天就要离开这个家,与其等他们来整理,还不如自己先清理一下,该留的留,该扔的扔。”
梦凡见文英很是淡定的整理的那些为数不多的衣物,心中很是着急,“一定要这样吗?文英。”
“凡凡,别傻了,你看这样一天天闹下去,她没疯,我们一家子都会被她吵疯。再说,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终于可以逃离这里了,终于不用脸朝黄土背朝天,祝福我吧!”文英回头看了看梦凡,虽然声音还有些嘶哑,眼角可没有半点泪痕,脸上甚至还带着难以形容的笑意。
梦凡看着夸张的笑着的文英一个劲的摇头,“不是的,文英不是这样的。你不是这样的人。”
文英放下衣服,拥住梦凡:“梦凡,如果你经历过我这么多事,就会发现什么都不重要,除了找机会活下去,管他体面不体面,管他用何种方式。真的,不用劝我了,你知道我的脾气。嘿嘿!”
梦凡听着文英这无可奈何地一笑,眼泪从眼角滑落,“文英,你不能这样,真的不能这样。”
任凭梦凡怎样问、怎样劝,文英只是一言不发的看着,扬起的灰尘在那缕强穿过纸糊的窗户缝隙照射进房的阳光中闪烁着微弱的光芒浮沉。
梦凡不知自己是怎样回到家里的,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把一手撑着腰忙碌的小清吓了一跳,“凡凡,你怎么啦?”
“嫂子,呜——”梦凡再也忍不住,抱住还拿着铝瓢的小清放声大哭。
小清费劲后仰着,拍拍梦凡的后背,“好了,好了,跟嫂子说说到底怎么啦?是不是沐阳欺负你了?”
梦凡一边抽泣着一边用手背擦着眼泪,“不是,是文英。”
小清扶着梦凡坐下,“文英怎么啦?我听说她要嫁到城里去了,好多人都说她因祸得福,甚至羡慕她。毕竟她以后将过上城里人生活,她说不定从此就享福了呢。傻丫头,凡事怎么只往坏处想,怎么不多往好处想想。”
“享福?嫂子,当初你不是也可以享福吗?怎么还是闹着要嫁给我哥?当时,你就没想到过凭借婚姻一步登天?”
“说什么呢?凡凡,再说嫂子生气了。嫂子和你哥是真心相爱的,文英与齐俊能与我们比?再说如果文英不用这种方式出去,那齐俊家的还不知怎样糟贱她?打算她爷娘良心发现,不让她嫁过去守活寡,这附近方圆几十里还会有人要她?听说就算这样,齐家还得赔死者家十多万,我估计齐俊最轻也是死缓,就齐俊爸那个样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清这些债?他们这个家肯定是垮了,难道真的要文英去埋葬?”
“怎么可能?他们又没结婚,文英怎么就没人要、怎么就摆脱不了他们?”
小清用毛巾帮梦凡擦干净脸上的泪痕,“你这小傻瓜,你想啊,以文英爸的那个倔强性子,再加上齐俊那个装疯卖傻的娘,文英如果不出去,呆在这小垸会有好日子过?别想那么多了,还是多想想自己的事吧。”
梦凡羞怯地低下头,“我?我能有什么事?”
“你有什么事?瞒谁呢?来、来、来,让嫂子看一下,看你哪个地方比我长得好、又有哪个地方比我生得乖,搞得几个人为你茶不思饭不想的。”
梦凡一跺脚:“嫂子,哪有?”把手狠狠往后一甩跑进房里。
气温一天比一天高,人也一天比一天急燥,梦凡家里这一段也像唱大戏一样,今天王尚文嚷嚷着“岳老子,我又来看你们了。”明天,沐阳微微笑着过来,泰然自若到如同走进自己家。后天,两人一起一前一后送梦凡回来,害得梦凡妈也烦心不已,江国良等他们吃完饭一走,准会留下梦凡上思想政治课,“凡妹子啊,你也这么大的人了,喜欢哪一个得赶紧定下来。我们江家可没有这种朝三暮四的规矩,也不许开这个让人笑话的先例。俗话讲:‘好马不配二鞍,……’”
梦凡照例二话不说往外冲,一个不管大堤外有风无风,总在外面溜达到天黑才回。
六月七日下午,梦凡路过庞建军家时邀上志云,准备到文英家送她出嫁。志云很不理解城里怎么会有这样一个隔天下午迎亲的苇场俗,下午迎亲在苇场是很不吉利的。
梦凡想当然地跟志云解释,“可能是隔着水不方便,怕误了吉时,所以才提早把文英接过去,安排在城里,明天一早在正式迎娶也不一定。”
“骗谁呢?我们这里又不是没有人讨外地堂客,都是先天一大早跑过去迎亲,然后安排到某个邻居家里,第二天新娘子在那邻居家里,如同在娘家一样的出嫁。再说县城离我们这儿又不远,明早搭早班船完全可以在九点以前到达。不是说文英婆家很有本事吗?他们可以租一条船早一点来迎亲,那样就更加不用隔天下午迎亲了啊。我看这是文英婆家给她的下马威呢。照这架式,你看着吧,文英到婆家肯定没好日子过。”
“呸、呸,你就不能说点好的。”梦凡虽然一百个不情愿相信志云的话,但是凭她有限的社会知识,她也认为文英的未来有点玄。
两人赶到文英家时,文英正独自在堂屋拜别父母,一屋子全然没有新嫁女儿的喜悦,倒有点与这燥热季节不相宜的冷清。
兰英扶着文英出来,遇到志云她们两个急切而担忧的眼神,文英眼眶一热,一双手被她们各自紧握。三人都不说话,梦凡的眼泪又开始滴谷一样往下落。
如果、如果真能如电视里演的那样,在这种场合带着泪、弱不禁风的晕倒,是不是可以用这廉价的柔弱换回父亲的一丁点儿同情、怜悯之心。可是他此刻脸上堆着的笑多么灿烂。也难为他了,有一个即将成为城里人的女儿,恐怕幸福得做梦都会笑出来吧?哎,不管怎样都指望不上了,如同本以为可以握在手中的命运,都是空的。哈、哈!还是不要妄想了,坚强些吧,李文英,别想那些大小姐们做的事了,你只能依靠自己。
文英生生逼回在眼中兜了好久的眼泪,倔强地扬起下巴,微笑着伸手帮梦凡擦了擦泪水,“梦凡,别这样。哭什么?你们今天不是应该说‘恭喜你!文英;祝你幸福!文英’吗?说吧,别让我等太久。”
“养女养到十八、九,养得娇怜像朵花,花儿再好是白养,长大以后给别家,喊声爹来叫声娘,娇怜心中好彷徨……”李家门前一阵接一阵,看似热闹的鞭炮声怎么也掩盖不了,谢癲子沙哑的山歌声中透出的悲凉。山羊也不用谢癲子招呼,齐刷刷的止住脚步,偏着头,看着接文英的人群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