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衍死了,死在了萧墨川家门口的水塘里。
他有家难回,憋了一肚子的苦水没地方倒,喝得酩酊大醉,稀里糊涂的就走到了萧墨川的门前。
夜已经很深了。可是萧墨川的家里还亮着灯火。李衍站在门前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敲响了大门。管家过来开门,看到魂不守舍浑身湿透的李衍,大吃一惊,连忙上前去扶住了他:“李兄弟,你这是怎么了?”
李衍傻乎乎的笑着,一把推开管家,口齿不清的说着“我没事儿”,步履蹒跚的向萧墨川的书房走了过去。
萧墨川正在跟萧十禾商量,该怎么做才能解了李衍的困局,听到外面的响动和李衍的声音,也推开门迎了出来。他看到李衍的这副模样,心中大恸,连忙让萧十禾和管家把他弄到了客房里,又吩咐下人准备了一碗醒酒的汤药。
可是,李衍并没有喝那碗汤药,在萧墨川的印象中一向都很乖巧的他,骂骂咧咧的一把将汤药推到地上,他自己也从椅子上一个趔趄跌了下来。他坐在地上,愣了片刻,口中念叨着:“没了……全没了……素素,我对不起你啊!”然后,他哇的一下哭出声来,抱着萧墨川的腿,泣不成声。
似乎,每一个人在醉酒之后都会变成另外的一个人,一个连自己都不认识的人。李衍也是如此。在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沉闷而倔强的汉子,而像是一个软弱到了极点的婴儿,带着满身的酒气,用他那呜呜啦啦的嗓音断断续续的讲诉着自己的遭遇,怎么都停不下来。他整个哭成了一个泪人儿,往日里对明天充满了憧憬并坚定不移的目光变得异常暗淡,像是一个没了家的孩子,又像是一只离了群的孤雁,浑身上下从里到外散发出的都是孤独无助到了极点的气息。
还不止于此。在李衍的身上,萧墨川还分明的看到了,那从骨子里冒出来的,深深的怨恨,还有颓废。此时的他不再是那个鲁莽但不失朝气的少年,反倒像是一个被逼到了绝路、被生活的重担压垮、看透了人情冷暖的老人。
事实上,李衍比一个没了家的小孩子也强不了多少了。因为,再过几天,他的家,他辛辛苦苦置买下来的那些产业,就要变成别人的了。他曾经对张素素许下的诺言,他这段时间苦苦奋斗的成果,都将随风飘散。
看到李衍这般模样,萧墨川又愧又恨。愧的,是自己等不来回信,早就应该想到事情没有如此简单,早就应该提醒李衍多加谨慎,早做提防,可是自己竟然老眼昏花,过于相信自己超然的地位,没能及时发现这中间的蹊跷。恨的,是这临海城中,奸佞当道,豺狼横行,商人、官府、贵族竟然勾结在一起,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置百姓于水火,陷良善于死地!
这,是个什么世道?这,还有什么活路可言?
李衍落到这部田地,是因为玄黄丹,祸国殃民的玄黄丹。普兰特帝国大肆倒卖这种丹药,用脚后跟都能想得出来,它能安了什么好心?只怕顷刻之间,大难临头啊!
可是,在这大安帝国的境内,在这朗朗乾坤之间,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公孙荣这等黑心商人,为了那点儿私利,鼠目寸光;竟然有慕容恪这等不顾百姓死活,甘愿为钱驱使的官员,为了满足自己的贪婪,草菅人命;竟然有张万山这等背宗忘祖的贵族,为了发展自己那点儿可怜的势力,不惜与宵小之徒行那蝇营狗苟之事!
这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临海城,其他地方呢?其他地方,有多少公孙荣,多少慕容恪,多少张万山?这个国家,没有希望了啊!
一直到了三更时分,李衍的酒稍微醒了几分,谢绝了萧墨川与萧十禾的极力挽留,失魂落魄的走了出去。
萧墨川看着李衍几乎是挣扎着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突然之间大发雷霆,摔碎了茶杯,掀翻了桌子,气昏了过去。下人们也都忙成一团,也就没有人顾得上李衍了。
李衍死了。他倒毙在萧府门前不远处的水塘里,那塘中的水还不到三尺深,因为那块水塘本身就只有不到三尺深。
可就是这不到三尺深的一塘水,淹死了一个大活人。
或许,自从出门的那一刻,李衍就已经死了。最起码,他的心已经死了,活着的不过是一个躯壳。
可是这一切,张素素都不知道。嘴上说得再怎么难听,她的心里始终都还是惦记着李衍的,她和他,始终都是一家人。
自从李衍出门以后,张素素就一直那么一动不动的坐在床头,没有梳洗,也没有弄点儿吃食,就连水都没有喝上一口。她对李衍说:出了这个门,你就不要再回来了!其实,她就是在说:不要出门,你给我回来。
然而,李衍完全没有听懂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就那么走了。
刚开始的时候,张素素的心里还是很生气的。对,就是生气,因为失望,所以生气。因为李衍不言不语,所以生气。她只是想要一个说法,想要一个为自己扛起重担的肩膀,想给自己寻找一点安慰,还有一丝聊胜于无的安全感。可是,李衍连这些都没能给他,就那么走了。所以,张素素生气。
过了不知道多久,气渐渐消了,张素素开始担心,担心李衍一时想不开做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她怕李衍去找公孙荣拼命,凭他的体格,凭他的笨嘴笨舌,凭他那直通通的性格,到哪里都是要吃亏的。
她想出去找李衍,想告诉他无所谓,我们都还年轻,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切都可以重头开始。可是,一想到那些压在头上的债务,她又没了主意,只是愤愤的想着:衍哥哥,你若真的是出去拼命,有个什么好歹,那我也随你去了。下辈子,我还跟着你。
夜深了,李衍还没有回来。张素素还是在那里坐着。她竖起耳朵仔细的留意着外面的风吹草动,两只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门口的方向。稍微有点儿什么动静,她就会把它听成是李衍的脚步声。黑夜笼罩着一切,张素素感到更加的委屈,更加的孤独。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想要的并不多,只是一碗开水,一碗米饭,还有一个可以跟自己聊聊天的人。有人宠着,有人疼着,哪怕这个人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这也就够了,不是吗?
四更天的时候,一阵风呜呜啦啦的吹开了门,张素素一个激灵从床上站了起来:“衍哥哥,你跑到哪里去了?”
然而,回答她的依然是呜呜啦啦的风声。
张素素闷闷不乐的点起了灯,这才发现自己的衣裙上沾满了血迹,自己的小腹刀绞了一般的疼痛。她想起了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又惊又气,豆大的汗珠爬满了她煞白的脸颊。她强忍着,想要取出李衍给自己配制的安胎药服下,却颤抖着倒在了地上,昏了过去。
当张素素再度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院落里面吵吵嚷嚷的。
她睁开眼睛,看到了正被人七手八脚的抬进来的李衍,连忙挣扎着迎了上去:“衍哥哥,你怎么样了?”
李衍已经死了。张素素再一次昏倒了过去。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好心的邻居们告诉她,她的孩子也已经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张素素并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甚至连一点儿悲伤的神情都没有流露出来,只是淡淡的“哦”了一句,表示自己知道了。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根弦,弦断了,心也就死了。
又到了夜晚,左邻右舍都散尽了。张素素拖着虚弱的身子弄了点儿吃食,全部都给了大熊:“大熊,多吃点儿,我走了以后,家里就剩下你一个了。别出去跟它们抢东西吃,你还小,抢不过它们,知道了吗?”
大熊并没有吃那些东西,咿咿呀呀的把饭菜顶到了李衍的身边,试图用它的舌头和小爪子喊李衍起来吃饭。
张素素轻轻的笑了。她伸手把大熊抱在了怀里,很是亲昵的蹭了几下:“你看,衍哥哥,大熊都舍不得你呢!你怎么就这么狠的心呢?”
然后,张素素又把大熊放回到地上,踢了它一脚:“你走!”
大熊懵懂的抬起头,摇晃着尾巴,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你走啊!”张素素尖叫一声,一脚把大熊踢出去好远,眼泪刷的一下就下来了。
大熊呜呜的叫着,跑到外面去了。
张素素在镜子前坐了下来,取出自己的胭脂水粉,对着镜子仔细的画了起来。等到画好了妆容,她回过身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李衍说:“衍哥哥,你看,我美吗?”
没有人回答她。那个让她讨厌、笨嘴笨舌、笨手笨脚的人已经不在了。
于是张素素笑了,笑得那样的疯狂。她狂笑着将一条白绫搭在了房梁上,踩着凳子挽了个结,把自己的身体挂了上去:“衍哥哥,我恨你。你就是个胆小鬼,到死都没敢去找人家拼命。但是,不管怎么说,你始终都是我的男人。你放心吧,就算是死,我也会为你讨回一个公道!”
凳子滚在一旁。隆冬时节,淫雨霏霏,天空中猛然响起一道炸雷,刺目的闪电划破夜空。
雷声过后,细雨变成了洁白的雪花,鹅毛大雪铺天盖地的席卷了整个临海城。
狂风怒吼,那是不息的冤魂在咆哮。
冤魂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