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十禾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临海城中的女鬼,竟会是她。她也没有想到,拦住自己去路的,会是萧十禾。有风,风中弥漫着淡淡的忧伤,就像是他们两个人心里的情绪一样。
萧十禾的眼底流露出一丝惋惜:“还是放不下吗?”
女鬼的嘴角向上翘起,笑得很好看,眼睛中充满了自嘲:“萧公子,你说,我能放得下吗?”
萧十禾抬起头看着天,尽量不让她看到自己脸上的情绪:“从阴司通往阳间的路,不好走吧?”
“是的。很不好走。可是我走出来了。如果再让我选一次的话,我还是会把那十万里荆棘狂沙再走一遍。哪怕是魂飞魄散,我也无怨无悔。我要报仇。”
萧十禾沉默了。远远的,一条条火龙疾奔而来,那是临海城的军阵在集结。看着不远处越来越多的人,萧十禾说:“你走吧!”
女鬼仰天长笑,可所有人都觉得她是在哭:“你知道,我不会走的。”
“他若是知道,不会希望你如此行事。”
“别跟我提那个懦夫!”女鬼尖声叫了起来,身上的怨气又重了几分,“若不是他,我何至于落到今天这般田地?”
萧十禾终于再一次把目光投向女鬼的身上,皱着眉头,慢吞吞的说:“按道理,我不应该阻拦你。我甚至应该帮你。可是,我是个阴阳师。”说到这里,萧十禾的脸上浮现出浓浓的悲哀。
女鬼的情绪也平复了下来,平静的点着头说:“或许,这就是命吧。”说着,她一转身冲向卧房。
萧十禾扣动琴弦,闭着眼睛射出一箭。松开琴弦的那一刻,他的双手都有些颤抖。
女鬼再次一闪身躲开箭羽,继续冲向卧房。
萧十禾还是没有睁眼,一口气又射出八箭。八支箭羽,加上前面的那一支,一共九支。九支箭羽落在地上,围成一个圈儿,女鬼就站在圈子的中间。她终究是只厉鬼,纵然法力惊人,却逃不出一个高级阴阳师的眼睛。他纵然是一个高级阴阳师,术法通神,却不忍心杀她,只能困住她。
女鬼冲了几次,拼尽全力,却始终不能跨出那圈子一步。于是,她停了下来,静静的看着萧十禾,没有说话,眼神和她脸色的神色一样的冰冷。
轰隆一声,临海将军府的大门被打开,一队队人马冲了进来,围着女鬼,围成了一个更大的圈子。慕容恪一眼看到萧十禾和被困在那里的女鬼,急切的奔了过来:“萧师傅,就是她!”
萧十禾收起落魂弓,脸色有些苍白,看都没有看慕容恪一眼,自顾的走向一旁:“我累了。我要休息。”说完,他再次闭上了眼睛,不再理会周围的一切。
慕容恪摸不清楚到底是个什么状况,连忙让人抬了一把椅子过来,小心的伺候着萧十禾坐下。
时间在沉默中一点一滴的流逝,东方亮起鱼肚白。萧十禾站起来转身走了,他射在地上的箭羽也随之消失。女鬼看了颤抖着紧紧跟在萧十禾身旁的慕容恪一眼,又看看云缝里透出的万丈霞光,也消失了。
慕容恪一直在问:“萧师傅,为什么不收了她?”萧十禾一直都没有回答他。回到客店,回到自己的房间,萧十禾重重的关上了房门,把慕容恪挡在了外面。慕容恪急的直跺脚,却没有任何办法,只得唉声叹气的带着一肚子疑惑离开了。
等慕容恪去的远了,萧十禾打开房门,取出小还丹给沈睿、独孤静他们一一服下。中间,欧阳浩向他问起昨晚的去向,他也没有言语。
欧阳浩知道萧十禾很不高兴,因为这一点在萧十禾的脸上展现的淋漓尽致。他想问问自己的师傅到底发生了什么,又不敢问,怕自己会受到责罚。
萧十禾发现了这一点,将手放在脸上搓了搓。当他把手放下的时候,他的脸上又浮现起了笑容,摆着手对欧阳浩说:“好啦。有什么事情的话,以后再说吧。你过去看看他们几个情况怎么样了。为师倦了,要休息了。”
说着,他抬脚走出门外,留下欧阳浩自己坐在房子里。
有风,有远方的气息。
萧十禾说他倦了。或许他真的是倦了。
只是——
能不忆当年?
李衍死了,死在了萧十禾家门口的水塘里。
两年前的那个晚上,夜已经深了,萧十禾还没有睡下,因为萧墨川正在和他商量着一些事情。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响起咚咚咚的敲门声。管家去开门,接着就听到了李衍的声音。他已经醉了,三条腿走路,话也说不清楚了。
萧墨川连忙让人扶着李衍在客房里坐下,又命人取过一碗醒酒的汤药给他喝。可是李衍没喝那碗汤药,他一把将汤药推在地上,自己也从椅子上跌了下来,哇的一下哭出声来。
就好像是每一个人醉酒之后都会变成另外的一个人一样。李衍也是如此。在萧十禾的眼中,李衍一直都是一个沉闷而倔强的汉子,可是那一天,李衍的话出人意料的多,就像是把自己心里憋着的那些事情一口气全部都倒出来一样;他也不再倔强,哭的稀里哗啦的,劝都劝不住,就像是一个没了家的小孩子一样。
事实上,李衍比一个没了家的小孩子也强不了多少了。因为,再过几天,他的家,他辛辛苦苦置买下来的那些产业,就要变成别人的了。他曾经对张素素许下的诺言,他这段时间苦苦奋斗的结果,都将随风飘散。
李衍落到这部田地,是因为玄黄丹。
萧墨川的手中,就有一瓶玄黄丹。
卖玄黄丹的那个人,叫公孙荣。与公孙荣勾结起来一起将李衍逼到这个地步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定海侯张万山,一个是临海城六合使慕容恪。
一直到了三更时分,李衍的酒稍微醒了几分,谢绝了萧墨川与萧十禾的极力挽留,失魂落魄的走了出去。
萧十禾本想跟出去看看的。因为他能想象到李衍心中的愤懑与绝望。可是他没有,因为萧墨川突然之间大发雷霆,摔碎了茶杯,掀翻了桌子,气昏了过去。下人们也都忙成一团,也就没有人顾得上李衍了。
李衍死了。他倒毙在萧府门前不远处的水塘里,那塘中的水还不到三尺深。按说,这么深的水是不足以把一个大活人淹死的。人人都说他是醉酒之后失足落水,就连慕容恪贴出的官府告示上都是这么说的。
萧十禾知道,他们说的都不对,李衍是一心求死。
李衍死后没多久,张素素也死了。据说,她是悲伤过度,胎死腹中,生无可恋,悬梁自尽了。
萧墨川气冲冲的冲进了临海将军府,为李衍和张素素喊冤,却被乱棍打出。当天夜里,他趁着夜色,与萧十禾偷偷潜出临海城,兵分两路,直奔安南区首府定海城而去。
可是,追兵来了。张万山手下的五百霜狼卫,慕容恪手下的三千铁甲军,还有公孙荣养在府里的几十个炼体师、炼气师,一路追踪而至。
萧墨川决意自己要走大路,追杀他的兵丁占了九成。纵然他是帝国境内高高在上的大师级炼药师,依旧没能摆脱力竭而亡的命运。
萧墨川决意要萧十禾走羊肠小道,甚至很严格的要求他出城之后先向西行,到周山潜伏三天之后再掉头向北。所以,萧十禾一路之上没见到一个追兵。
思绪至此,萧十禾感觉到自己的眼眶有些干涩,他抬起手轻轻擦去眼角那不知何时奔涌而出的咸涩的液体,喃喃自语的说:“父亲,他们说我是一个纨绔,喊我萧大少。可是,您是知道的啊!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是一个高级阴阳师了……”
说完这些,萧十禾的眼前再一次浮现出当时的情景。两年前的那个夜里,临海城外的小山上,那个浑身带着伤的中年汉子,不容置疑的对自己说:“我走大路,你走小路!到了定海城之后,我们在城东的白记老店回合!”
“不!父亲,我走大路,您走小路!您身上有伤,我还是个阴阳师,他们奈何不了我的!”萧十禾红着眼睛争辩道。
“听话!”萧墨川瞪着眼睛抽了萧十禾一鞭子,“你是个阴阳师又能怎样?能敌得过这城中的兵马吗?为父好歹还是个大师级的炼药师,他们对我不敢太过分!”
萧十禾当时就哭了。他是个高级阴阳师,他心里很清楚,若是真有追兵的话,凭着他的能力是断然难以活命的。他更清楚的是,因为修行方向的不同,萧墨川的实战能力远远比不上自己。
萧墨川见萧十禾哭了,眼睛中也泛出一丝泪花。他把萧十禾紧紧的抱在怀里,在他的耳边说:“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儿子。我可以去死,你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活下去,带上我的书信,去找你岳伯父,去撕破临海城中这张黑网,给冤魂讨回一个公道!”
说完,萧墨川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拍在萧十禾的胸口,一瘸一拐的转身跳上马背,策马扬鞭而去。他这一去,就再没有回来……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又是新的一天。
阳光透过窗扇照在萧十禾的脸上,给他的悲哀蒙上了一层神圣的色彩。
他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