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第二个夜晚降临前,第一个轮班结束,阿尔法队带着一直在现场的战士和医疗组大部分人回驻地了。
作为医疗组长的姜暮烟选择留在现场,继续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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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篷里的小黑板前,放了一张桌子,有人已经在上边放上祈福的蜡烛。
蜡烛燃烧着,黑板上有些匆忙感觉数字在跳动的光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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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鲁克发电站援救行动
死亡18人
受伤41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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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黑板下方写着“未确认身份”,后面是六张遗体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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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默的,又一支蜡烛被一双洁白干燥的手放在这里。蜡烛是高级品,有一个白瓷外桶,上面很有设计感地印了一个小小的品牌标志。
暮烟划了一支火柴,点燃了她最喜爱的、从地球另一端带来的蜡烛。
她轻轻晃了晃手里的火柴,火焰熄灭在焦黑的杆上。蜡烛的光如豆子般大小跳跃开。
她站立良久,才转身离开。
救援工作已经因为天色转黑进入了缓慢的节奏,为明天第二次搜索蓄力。
暮烟就这样伴着现场叮叮当当的机械声,一个人无声的走着。她走的很慢,很慢,慢到她自己都感觉快要停了下来。
一辆补给车从迎面开进来,刺眼的前灯将姜暮烟的眼前照的一片亮白。白光里,她看见发电站并没有地震,高耸的塔,庞大厚重的厂房,繁忙的货车……一切还在乌鲁克的蓝天白云下生生不息。她顺着路看去,看见巴佑呲着牙努力将一大袋水泥从车上卸下,怀了孕的当地妈妈笑着和她说谢谢,有些不好意思地离开,然后是——高班长。
高班长还带着安全帽,白色的安全帽下,本来亚洲人的白皮肤已经被晒的黝黑,他扯着姜宰民的耳朵边走边说:“你睡在哪都逃不出我如来佛的手掌心……”
班长nim……可是暮烟却喊不出声……
他好像感觉到暮烟在看他,转过头。
她看到高班长的,朝她使劲地笑,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可她却鼻子一酸,哇的一下哭了出来——明明,那笑容是那么灿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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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时镇打算赶在去大本营开会前接暮烟回营地。于是没有休息又回到了现场。
他看见暮烟一个人离开了放着蜡烛的桌台,慢慢的,漫无目的地走着。她瘦了,经历了快四十八小时的工作,她头发凌乱,劳累让她本来娇小的身体显得格外瘦弱,原本合身的条纹衬衫看起来都宽松了。
她走的很慢,好像什么东西压在她身上一样。一辆大型卡车驶过,灯光刺眼地照亮了眼前,一瞬间暮烟的轮廓被光醒目地勾勒出来,像被剪贴到另一个世界的背影——她停下脚步了。
卡车驶过,暮烟依然站在原地,时镇看到她的肩膀在抽动——她哭了。
悲伤,混乱,还是害怕?好想,安慰她。然而柳时镇知道,这个背影还没有明确的属于他,他这个时候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地跟在她的远处,独自心疼。
就这样,两个孤单的背影,一前一后,各自写满了同样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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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队长?有什么事吗?”一个晚班战士看到时镇又出现在现场问道。
“没什么,来这里看看。”时镇收起放着暮烟身上很久的视线,对战士笑了笑。
战士很细心,发现时镇肩膀上的伤。
“中队长,你的这里受伤了。”
“嗯?”时镇侧过头一看,才发现外面衣服上的血迹已经干了,粘在里面的T恤上,“还真是。”他笑笑,光觉得痛,却没发现受伤的事。
“能帮我看看吗?”时镇问战士,拉开野战服外套的拉链。他想脱掉袖子,却觉得有些费劲。
“我来帮您吧。”战士上前来帮柳时镇脱下袖子,然后凑近检查了下伤口。大概七八厘米长的割伤,伤口血迹已经凝固成黑色,残破的表皮已经风干了一部分——这个程度还忍受了这么长时间,战士有些不忍,“这个,您一直忍着吗?需要缝合,我去叫医疗组。”
“不用了,我自己走去好了。”时镇不愿意耽误轮班战士的正事。
“我来吧。”两人都没注意到,姜暮烟医生已经站在他们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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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时镇坐在医疗帐篷的角落,身上穿着部队的军绿色T恤,脸上黑色的灰迹还没有洗去,头发浸过汗水,落满了灰土,一缕缕耷拉在额前。帅气的脸永远不变,还是和他无论穿着整齐的作战服还是便装一样,但这样时刻的时镇,感觉更加真实。
暮烟站在时镇身后,为他缝合肩上的伤口。
“怎么受伤了。”手术剪紧紧地捏着月牙针,第一针刺穿柳时镇的皮肤,姜暮烟好像在问他,也好像不是问他。
“一天毫无程序手忙脚乱的救援……”时镇用白天姜暮烟说过的词汇回答她。
姜暮烟没有在答话,熟练拉过刚刚刺穿皮肤的缝合线。第二针开始,姜暮烟弯下腰,更慢,更细致的下针。
“我没事。”她的声音在时镇耳后响起。
“我是在内心问你呢。”她真的听到了?
“是,听得很清楚。”姜暮烟格外认真地缝合着。
两人的对话,平静的语气下是克制的感情。
“有姜医生你在现场,真得很庆幸——”暮烟抬头看着他很不干净的头发,洗掉了泥水和汗水的脖颈,他的身体,僵硬的坐着,用短句慢慢说出来,“和我一起战斗……”
“谢谢你。”
她心咯噔一声,手里的动作还很专业的没有停,剪子微微一转,向外扯出,又一针,她低下头继续缝合。
“大尉你也是。”
这个回答,让时镇微微低下了头,但暮烟感觉他的身体不再那么僵硬。
“今天对你的态度很不好……”
“我明白。”姜暮烟并没有打算让他继续说下去。
“姜医生明白吗?”这个打断的安慰,让时镇有些意外,他侧过头。
“明白。你知道我当医生多少年了吗?我见过比你更多的死亡——不是拿枪的军人,而是拿手术刀的医生。”
这是在安慰自己吧,低落的柳时镇,嘴角终于有点向上的迹象。
“不满意我的安慰的话,我收回。不过,希望姜医生你没事。”姜医生的伤,比柳时镇自己肩上的伤让自己更痛。
“那就别说这样让人伤感的话,说你擅长的话。”姜暮烟的声音,好像海水包围着海草一样,让人舒缓下来。
“擅长的?是什么?”时镇不解。
“玩笑话啊。大尉的玩笑话。”
“现在你特别漂亮。”
“你能看到我吗?”姜暮烟倒是能看到时镇有点肉肉的却更显性感的侧脸,他的睫毛若隐若现。
“刚才看到了,你会一直都很漂亮的。”时镇回答。
“别说真话。”姜暮烟微笑。
“我是说的玩笑话呀。”时镇并没有笑。
姜暮烟嘴角的弧度更大。她结束了缝合,转身去取包扎用的纱布。
“一直很想你。”时镇突然认真说,他的话好像一团柔重的云朵,飘着不肯散去。
“不管做什么都会想到你。折腾过自己,运动过,喝了酒,试了一切方法,可是,还是很想你。”
暮烟眼睛已经湿润了,这个男人伤感的真情表白,压的她胸口沉沉的,却又——无比安慰。她没有说话,而是静默地站在柳时镇背后,接受着献给她一个人的失恋独白。
“是你没想到的话吗?”时镇依然没有回头,表情却不再是沉默无动的。
“那你想想,我说的话,是开玩笑——还是真心的。”他不再克制自己。这是失恋后的真心话,也是一次气势强大的真情告白。
“本来打算送你回去,现在耽误了,只能直接去大本营开会了。”时镇似乎并不在乎暮烟是否回应。
“大本营的电话还可以用吗?有些事要联系。”暮烟说。
时镇没有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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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金图小队,失踪3人,死亡20人,受伤40人。”
大本营里,各队队长基本都过来汇报情况,等待汇总会议。
柳时镇看着暮烟坐在卫星电话前,眼睛盯着电话,一动不动。他猜到她需要做什么了。宣告死亡,是医生的事,然而宣布一个生命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声音,对于她来说,是怎样艰难的事情呢?
他看着她慢慢拿起电话,电话的外形好像古老的手机,细小的按键上挤满了数字和字母。她就那样摩挲着这小小的按钮,指甲轻轻地触碰着硬塑料材质。
柳时镇的眼底,悲伤肆意。是因为害怕现在坐在这里的暮烟,也有某一天也成为电话那头的剪影,还是因为心疼她面对着一般女人不会面对的事情?这无从知晓的思绪,和大本营里忙碌混乱的气氛一样,时镇的心涨的满满,堵在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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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5分钟准备开会汇报。”另一位大尉过来,拍拍柳时镇的肩膀说。
柳时镇回过神来,朝他笑笑:“通讯还有多久才能恢复?”
“已经尽快抢修了,估计要2、3天吧。”
时镇点点头。他再看暮烟的时候,姜暮烟已经调整许久情绪,拿起了电话。
“喂,是高夫人吗?我是姜暮烟医生,高班长最后的时候,我陪在他身边。他有些话让我转达给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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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工作,就这样躺着望着天空,也很不错。这是哪来的福气,赚了美钞,送孩子们上了大学……说实话,和我们家玉楠,真正在一起的时间,还不如互相对着照片的时间多。这次,我们家玉楠,真的要看着我的照片过日子咯……”高班长说完,嘿嘿的笑了,惹得暮烟的眼泪,流得更厉害了……暮烟的记忆闪过,她吸了一口气,感觉身体空空的。
“退休金的事,有专门的人处理。房产由远房的侄子来帮您,”暮烟说话很慢,“还有,”她停了好一会儿,好像恢复点力气一样,要紧下唇想用力忍住哭泣说:“他让您……不要单身太久……”
最后,还是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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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啦!”暮烟哭肿着眼睛边走边对从帐篷出来就一直跟在后面的柳时镇说,她很想找一个谁都看不见的地方哭一下。
虽然不让看,可是好像也没有那么见外。柳时镇噗哧一声笑出来,走到她前面。
他爱怜的目光看着暮烟,把心疼藏在心底,看着她哭的梨花带雨。
“这里没有僻静点的地方嘛?”她抽泣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柳大尉弯下腰,从下面看着暮烟低着的头:“这个话好像一般都是男生说啊!”他打趣她,“那我们去一个非常僻静的地方,怎么样?”他像一个少年一样调皮地说。
“今天你表现的很好。”时镇带着宠爱的温柔目光笼罩住暮烟。
这份温柔,让勉强止住泪水的暮烟一下子又哭了出来。泪水在她已经哭成花猫的脸上直流而下,她赶紧低下头紧紧闭上双眼。泪水依然倔强地从她紧密的睫毛中伸出,在洁白的脸蛋上划过一道道清亮的痕迹。
“你要给我答案啊,你不回答,我怎么帮你擦眼泪。”柳时镇有点自嘲、又锲而不舍地逗弄她,毫不在意自己的真情暴露给她——“看着我。”他用带着男性荷尔蒙的声音命令道。
暮烟抬起头,对上他深邃的眼睛。
“喏。”时镇指了指天空。
乌鲁克的繁星,华美如钻石镶嵌在纯净的夜空中。
“啊,真无情——”暮烟的回答让时镇意外,“——不管大地经历了怎样的灾难。”
“呵,本来以为这个可以安慰你一下呢。”柳时镇仰着英俊的脸,边看星空边说,姜暮烟医生,本来就是与众不同的星。
“已经安慰过了。”姜暮烟清澈的眸子看着他说。
时镇看着她哭红的眼眶,没有理解。
“谢谢你,回来。”暮烟泪光闪闪。时镇迎上她的目光,两人的双眸间流动的真情,好像银河般倾泻流淌在这宇宙间。
“大尉你能回来,已经是安慰了。如果不是柳大尉在身边,我可能会逃跑。”
“那带上我吧,咱们一起跑,自古以来都是男女结伴一起逃跑才有意思。”时镇微笑了起来,迷人的微笑,比星空还要闪耀。
姜暮烟被他逗笑,是不是什么时候,这个男人的幽默可以治愈一切不安和伤痛呢?
她叹了一口气,望向那绝美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