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王奇伟和破锣嗓子的连声质问,苏子乐回答道依旧波澜不惊,“我跟建设局的人问过,他们说只要不是加盖楼层、不改变房屋结构,都不用跟他们说的。”
这些法理上的东西,王奇伟和破锣嗓子都不懂,一时间倒也无法判别其中的真伪,顿时无言以对。稍停,王奇伟有些恼羞成怒,威胁道,“你小子听着,私搭乱建是违法的,小心村里上门拆你的房子。”
这就撕破脸了?果然还是那个喜欢赤膊上阵的流氓混混啊!苏子乐在心里嘲讽地想着,口中却平和地回应,“放心吧,王主任,我是读过书的,不会做违法的事情。”
说完,也不管王奇伟的反应,转身走出了王家的院子。
大概是刚才在苏子乐手里吃了亏,又大概是头一次看见有人这么不给王奇伟面子,破锣嗓子显得很激动,跳着脚说道,“主任,干脆我们明天就去拆他家的房子……”
王奇伟阴沉沉地盯着苏子乐的背影,头也不回地骂道,“你是猪啊,无缘无故跑去拆人家房子,你是自己脑子坏了,还是认为我的脑子坏了?”
看见王奇伟发火,破锣嗓子缩了缩脖子,嘟囔着道,“那就这样算了?这小子太不是玩意了,压根没把主任您放在眼里。”
这句话说到了王奇伟的心坎上,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东明村里面居然现在还有这样的人,简直是叔叔能忍婶婶不能忍!他磨着牙,恶狠狠地说道,“放心吧,没有村委会的公章,不管这小子想干什么都不成,老子分分钟能封了他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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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王奇伟的家,苏子乐依然像来时那样,双手插在兜里,不紧不慢地走着。天色已经慢慢变暗,正是村民们的吃饭时间,路上行人寥寥,都是苏子乐不认识的人。
曾经的苏子乐只会死读书,从来没有认识到交际能力才是一个人成功与否的关键。因此,从小到大,他对这个村子并不熟悉,也因此到了关键时候,年少的他无处借力,只能被动地用握笔的手,挥起冰冷的刀,试图以此维护自己的合法利益,却不料闯下弥天大祸,从此无法再回头。
在外流亡的日子,苏子乐不止一次的想过,假如没有那一场意外,自己应该是会继续上学,靠着自己的成绩考一个好学校,然后顺利的毕业,工作、结婚、生子,一辈子过着那种在有些人看来太过安逸,他却无比羡慕的安稳生活。
思绪漫无目标地飞舞,双脚却自动地踏上归程。慢慢地走到那个小杂货店旁边,苏子乐并没有从这里转入回家的土路,而是继续往前走。致富路上有一座三层的小楼,虽然,它和其余建筑一样,红砖的外墙,没有刷上白灰,也没有贴上瓷砖,但不妨碍它在一片低矮的楼房中鹤立鸡群,特别显眼。那里是村支书李成金的家。
当苏子乐和王奇伟交锋的时候,李成金正在家里吃晚饭。
桌子上有好几个菜,其中有李成金最喜欢的酱肘子。老婆子熟练地用筷子将它分割开,然后一片片的夹到丈夫的碗里。她的眼睛时刻注意着丈夫的酒杯,每当他杯中的酒喝干的时候,老婆子就娴熟地给满上。
李成金就这样一口酒一口菜的吃着,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老婆子的伺候。李家就是这样的传统,丈夫在外忙活,妻子在家操劳。尽管如此,像今天这样的尽心服侍,老婆子也已经很久没有做过了。记得上一次这样做的时候,还是自己被王奇伟那个畜生暴打一顿之后。而这一次是为什么呢?李成金不问也知道。李成金还知道,如果自己这时候表现出一点异样的话,老婆子心里会更难受,会觉得自己没有照顾好丈夫。
八仙桌上只有两个人,气氛有些沉闷。李成金突然停下筷子,温和地说道,“以后别做这么多菜了,吃不完。”
老婆子一愣,那双曾经漂亮如今却已经浑浊的眼睛,顿时红了,但还是用力地点头答应道,“成,明天少做两个菜。”
“别这样,都要当婆婆的人了,还是这么爱哭。”李成金伸出手,抹去老婆子脸上的泪水,低声安慰道,“我也老了,该让贤了,你不用替我着急。”
老婆子声音哽咽,“知道、知道,就是觉得你受委屈了。”
李成金呵呵一笑,笑声中却带着些许惨然。上个月的二十五号,是自己的五十大寿。家里人早早地开始筹备,发出去一百二十张帖子,结果来了十桌人,其中还有一半是拖家带口的自家亲戚。
区里领导一个没来,街道上领导也一个没来,其它村子的村长支书只来了几个,场面冷冷清清,气氛尴尬。红星村的老支书坐下喝了几杯酒,拍着李成金的肩膀,诚恳地说道,“你别怪人家,他们跟我这个要退休的老家伙不一样,不敢为了你得罪王家兄弟,也犯不着。”
是啊,现在王家兄弟正当红的时候,尤其是哥哥王奇峰,刚刚从科长提了副部长,组织部的副部长啊,才三十五岁,前途远大、前程似锦,谁愿意为了自己一个没了牙的半老头子去得罪他们?
别说人家了,就是自己也得识时务,忍下这口气,在下半年的支部换届中早早让位,早退早安生。
理智告诉自己,这样想就对了;可是作为东明村曾经的王者,他心里总有一种声音在不甘地怒吼,“怎么能就这么算了?怎么能就这么轻易的把位子交出去?”
李成金不在乎别人的讥笑,不在乎领导的冷落,可是,他在乎儿子的憋屈,在乎女儿的茫然,在乎老婆子的小心翼翼。自己儿子刚刚工作还没结婚,自己女儿大学还没毕业,自己的老婆子每次看到三层楼房上的红砖墙,眼神里面都充满了遗憾。李成金是发自内心地不想退出东明村的历史舞台,不想交出手中仅剩的权力。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明面上,是一个村主任在和自己争权,可谁都知道,这背后站着一个巨人。
区委组织部的副部长啊,和自己这个没身份没级别的村支书一比,那就是天上和地下。如果不是因为这个,自己怎么会正眼瞧一个流氓混混?哪怕他再能打也是白搭,送进局子只需要一个电话而已。
李成金又是自傲又是自怜的沉浸在自己的感怀当中,手里的杯子放在嘴边,久久地喝不下去,连身边的动静都没有在意。
苏子乐被李成金的妻子带进堂屋的时候,刚好看见这一幕。李成金就那么坐着,浑身上下笼罩着英雄末路的失落,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却让苏子乐看透了他的内心。
没有去揭开对方的伤疤,苏子乐若无其事地向李成金问好,“李书记,正吃饭呢?”
作为一个三十年的老村官,李成金认出了来人,两年前苏家出事的时候,他作为村支书还去看望过,对于苏家这个孤儿,他还有印象。李成金迅速收敛了心情,微笑地招呼,“乐子,吃了没?过来陪叔喝两盅。”
苏子乐羞涩地笑着,一个劲摆手,顺势改了口,“叔,我还小呢,喝不来酒。”
李成金呵呵一笑,坚持邀请道,“那就上桌来陪叔一起吃顿饭。”
这次,苏子乐没有拒绝,他大大方方地坐上桌子,接过李成金妻子递过来的碗筷,腼腆地一笑,“叔、婶,那我就不客气了。”
李成金嗞溜了一口酒,随口发问,“怎么想着到叔这里来的?”
“哦,刚刚从王主任家里出来。”苏子乐埋头吃着饭,看上去心无城府,似乎一点也不知道村主任和村支书之间的矛盾。
李成金去夹菜的手轻轻一顿,心里在琢磨着这小子的来意,半晌才说,“哦,那咋没在他家吃饭?”
“吃啥饭呀!”苏子乐半真半假地抱怨道,“他下午让人找我,等我过去却又不说啥事,问了几句话就让我出来了,简直是莫名其妙嘛。”
李成金这几天一直蒙在屋子里,还不知道苏家发生的事情,这时候就来了兴趣,问道,“问了些啥,跟叔说说看。”
借着这个话头,苏子乐将事情说了一遍,话语中九分真一分假,隐去一些关键的信息,尽量不引起李成金的警觉。
李成金笃悠悠地吃着菜,耳朵却在凝神细听。他的关注点不在苏子乐身上,因为他根本不会掺合进苏子乐和王奇伟的是是非非当中。但是他的脑子里依旧在迅速地分析死对头王奇伟的意图。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王奇伟就成了李成金心中的梦魇,对方的每一个举动,都会引起他的关注和琢磨。
一直到吃完饭告别,苏子乐都没有说什么请求帮忙的话。他满脸诚恳地谢过李成金的招待,夸赞婶子的菜烧得好吃,表示以后会经常过来走动,仅此而已,似乎王奇伟对自己完全没有威胁,也不会为此给李成金增添什么麻烦。
最后走上归家的土路时,苏子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琢磨着李成金今天的表现。毫无疑问,这个老村官并不甘心自己的没落,但已经没有和王家兄弟对抗的勇气,他在采取拖延避战的战术,试图以此苟延残喘。
不过,李成金,你真的能如愿吗?我的记忆当中,你的结局可不是这样!
苏子乐玩味的想着,一步一步走向沉浸在一团漆黑中的东明村七十五号,那里是自己的家,一定要保卫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