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我直言,我认为艾克是整个工作室最没有人权的一个。虽说软件Case我是跟他学的,但是……
讲道理软件版权申报比作品复杂多了。你要我看源代码,要检索整篇软件说明,要核查非法字符串,程序量不够还要自己加……但这些内容他就是有本事一个小时内给我讲完,这个我服。
艾克在很大程度上负责着工作室的后勤工作,虽然大多数工作是被瑞文派发给他的。前文说过,这货在工作室很没有人权。我经常看见他抱着大水桶在一楼五楼苦逼地上下爬,或是被打发到物业交电费。每天瑞文到工作室里第一件事大多是叫:哎呀艾克又没电了;或者:哎呀艾克又没水了。然后刚刚挤地铁赶上打卡的艾克就会满头大汗地说:
“让……让我再吹一会空调……”
我跟艾克去物业中心交了一次电费,在物业管理这块帝都和家乡那边不一样。在这里每一户有一个电卡,然后每一户的电表上有一个卡槽,那个电表上不显示电表示数,而是明确标注着剩余电量。剩余电量一旦清零就会断电。艾可每次拿着电卡去充钱,就好像拿着一块电池一样。比方说他冲了一百度电,就好像把那一百度电存在电卡里,回来把卡往上面一插,剩余电量就会噌地涨上一百。如果电量没有涨100度,你就要马上拿着电卡回物业中心跟他们拍桌子吹胡子瞪眼睛。
呃,我们每次都只充100度,虽然我打赌一百度电用不了三天。
在我左手边摆放着工作室中三件神器:扫描仪,饮水机和打印机。顺便说一下饮水机也是艾克负责的,这就要说到买水的事。
你想的没错,我们还有一张水卡。
电卡和水卡都在瑞文手里,她可以看心情把它们拍在任何人脑门上。她喜欢拍艾克,大概可以理解为他的脑门比较大……言归正传,在一楼电梯旁摆着一个冰箱一样的东西,我从它旁边路过很多次,一直以为那是台自动售货机。后来我知道那是给饮水机水桶灌水的。我在机器脚下发现一个粗大的密封管子,从墙角穿过去一直接在地下,那里就是饮用水的直接供应渠道,看上去跟自来水没什么俩样。机器正中间有一个比较难拉开的玻璃门,把手伸进门里可以感受到闷热潮湿的水汽。艾克把水桶供上去,开口朝上,上面有一个放水的长嘴玻璃管。艾克兴高采烈地把水卡拍在机器头上,显示屏上就会显示出水卡中的余额,并一点点扣掉你五升纯净水的钱,给你装五升,然后你再拍……我们一般装十升,足够喝三天。
供这个水桶就是干这件事的。
所有人在小区配套商场的地下美食城里吃午饭,因而中午有一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而那个美食城则成天人满为患。要在拥挤的人潮里搜出来一个空座位可不是件简单事——幸而艾克有经验,而我有眼光。在这里吃了一个星期后我知道,原来在帝都也能吃到9块钱的快餐,菜里面还有鸡蛋。
我还记得第一天几个男同事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因为那天李青涮了斯维因一波。
那时我、艾克、李青和斯维因一路。我们在角落里找到一片难得的空位,所有人坐下后旁边还空着俩个。然后斯维因离开座位去买饭,俩个妙龄女郎端着午餐过来问:这里有没有人呀?李青低着头吃饭,说没有。俩人把午餐放在桌子上,一边去买副食。这时斯维因端着盘子走回来。
这有人啊?他诧异地说。
恩。李青头也不抬。我女朋友。
你有个鸡腿的女朋友。
真的。她去买饭了,一会就回来。
这人回答得太一本正经了。我跟艾克把脸埋在盘子里,假装我们不存在。斯维因狐疑地打量了我们三个一圈,到底拿不准李青说的真话还是假话。他坐下来跟李青唠家常,聊了一会旁边还是没人来,就开始取笑他:
还说女朋友一会回来……你女朋友不是充气娃娃么……
他话音未落俩个青春靓丽的女孩叽叽喳喳就坐到他边上,其中一个礼貌地跟艾克说了声悄悄话,我在旁边听见是谢谢,斯维因在对面看得脸都绿了。一顿饭他吃得七上八下,之后一句话也没说,直到吃完回工作室路上才反应过来。我跟艾克一直把脸埋在盘子里,憋笑憋到内伤。
七月底帝下了场海。那天早上我提着一把小破伞下公交,潜水到了公司,路上看见所有人都穿着潜水服背着氧气瓶,大风大浪里被冲得乱七八糟。我从辅路上走到小区里,感觉整个水泥地面都是流动的。我带着潮湿的鞋袜失魂落魄地到公司打卡。我在电梯里看每个人都跟我一样惨:女人都像梅超风而男人都像谢逊。我们在工作室整备一番,九点过去发现艾克没来。
“跑哪去了!”瑞文隔着电话怒吼。
后来我们知道他从地铁站下车,站台外面水深过膝。他在站台犹犹豫豫地等了半个小时,大雨愣是一点不见小,于是他给卡萨丁打电话请了半天假。
“很好。”卡萨丁面无表情:“你半天的工资没了。”
隔着电话都能听到他惨烈的哀嚎。
当天晚上我到公交站牌等车,等了很久都不见,最后得知西三环中路有一段被淹了,于是我只好走回去。意外地发现路并不远。
我的公文包也全湿了。第二天我把学生时代的老书包翻出来背上,脚踩一双人字拖步行上班。从此以后我就这样步行往返,也就是这样我渐渐注意到路边的文化墙。
和公司隔着一条西三环就是莲花池公园,我从来没进去过。公园围墙外面有一个公交站,墙上挂着白木浆大纸,钉着有格调的硬木边框。从南往北开头是几个大字。我最后发觉那是十字儒学精要: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每一个大字下都有一些浅显的文字说明。我曾经阅读过一部分,写得很没有意思,无非是教导说人要怎么怎么做……再往后走全是论语里的东西。第一句话是:
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矣。
我像一辆汽车一样从旁边飘过,一边走马观花: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子曰:志于道,据于德……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
我想,这什么乱七八糟玩意。
那时我不知道,曾经黑默丁格也从这里走过。每天清晨他会站在这些古旧的装裱大纸前,直到晨曦温和地洒在这些纸面上古旧的褶皱上。不知什么原因装裱着这些大字的木框三天俩头被折断,时不时它们会从墙上摔落,第二天又会马马虎虎被挂回去,于是这些属于过去的文字也像古老的时光一般破败着老去了。有一天早上我从文化墙边经过,看见一副大字平摔在地上,背面向上。行人从那上面来来回回地跨过,踏出一行行犀利的脚印。
晚上我从那里再次走过,那副字再次被挂在墙上。
上面的文字,终于显得更加破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