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岁生日的那一天,阿秋第一次见妈妈。
那日,阿秋的生母,几乎是被人群簇拥着走进屋子的。坐在凳子上的阿秋,饶是有些惊吓,也记得随着母亲进来的射进屋子里阳光下的灰尘,她的妈妈便是站在阳光里的,带着仿佛天使的光泽。
她不明白,上天为什么选择在她出生的那一天被妈妈抛弃,又在若干年后,选择这一天,安排她们相逢。
命运弄人,阿秋苦思冥想,终于交待出这个令自己满意的答案。因为她实在不想承认,她的亲生母亲在承受了巨大的苦难和疼痛,把她生出来后,只不过短短的十几年,就忘记了她的生辰八字。
“来了?不是说好过了今天才把阿秋接走的么?”夏爷爷眯着眼睛,放下手里的筷子,仰着头看着站在对面年轻的女人好久,方才说话。
“爸,妈,这是我给您二老买的礼物。”女人没有答话,轻轻地放下手里的礼品,而后看了一眼乖乖坐在一旁的阿秋,笑的灿烂。“这孩子,已经长这么大了。”
“呵,刚生出来就扔下她走了,你怎么知道坐在这里的就一定是你的娃娃?”夏爷爷看着阿秋,无声的笑,笑着笑着眼睛不禁湿润了起来。“这娃娃跟着我,没享福。都十六了,还没长开个头。”
“爷爷,婆婆……”阿秋伏在夏奶奶的怀里,小声的央求。“阿秋,不走。阿秋不要离开爷爷和婆婆。”
“乖,阿秋以后就是大城市的人了,跟着妈妈穿新衣服,去新学堂,教新朋友,多好。”夏奶奶轻轻拍打阿秋的肩,说着说着眼泪就出了眶。
“爸,妈,你们放心,好歹这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不会亏待她的。”夏母红着眼,有些哽咽。“以前是我错了。”
“罢了,罢了,是我老俩儿上辈子造的孽,也是我儿夏木没福啊,又怎么怪你。”夏爷爷看着夏母,浑浊的眼睛随着话语益发失去了精神。
“爸,你看你瞎说些啥子?我这些年在外面可是见那大马路上没少死人,夏木他,他只是运气不好罢了。”夏母抽抽鼻子,笑着说:“过去的事,提它干嘛?我们不是都活的好好的吗?”
“是啊,老汉我糊涂了呦,提死人干嘛?提了也没有人发发慈悲去坟地看看他呀?也没人也会同情他呀?”夏爷爷赌气的看着自己面前的儿媳。
“爸,怎么说我谢谢您,把娃娃养这么大。”夏母知道老人在说自己,便躲闪的差开了话。
“我家的孙子,我不养谁养?我把娃娃给你,你要念你对她的亏欠就对她好点,尽管已经有了一个孩子,可阿秋再怎么说也是你亲生的,你要对她好点,我这快要入土的老骨头就放心了。”夏爷爷转眼看着躲在奶奶怀里的阿秋,枯竭的粗糙的手一下一下摸着阿秋的发,他轻声的说:“小妮儿,咋不说话了,这是你妈,你抬头看看,别怕生。”
阿秋听话的抬起头,匆匆的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了头,她不好,她现在脑子里,乱乱的,一片空白,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动作来表达自己的心情。
她想过一千种一万种和至亲相见的情景,或痛哭,或大笑,或喜极而泣,或歇斯里底,却从未想过像现在这样,在大庭广众,众人议论纷纷下,沉默安静,只悲不喜。
夏母绕过人群,走到阿秋的身边,弯身,伸手探着阿秋的肩膀,轻轻拍打,温柔的说:“阿秋,我是妈妈,是妈妈呀!”
第一次来自妈妈身上的温暖,明明应该是教科书上的温馨和暖意,阿秋却感觉到了残忍和陌生,条件反射的,她轻轻的躲了过去。
夏母收回手,点燃了一支烟。
在场看热闹的人,大多是些妇人,她们从夏母进门那一刻起,就起了女人的嫉妒心,暗自比较皮肤,身材,和脸蛋,惊叹大城市的人就是不一样,越比越伤心,直到夏母点燃了烟,她们才轻轻咳嗽,暗自叹气,替这个抽烟的女人惋惜。
而她们从未想到的是,夏母点燃了烟,径直得走到红色的柜子面前,插在了香炉上。香炉的上方是阿秋爸爸夏木的遗像。
人群里有人小声嘀咕,假惺惺。
阿秋的爷爷,轻咳了两声,人群变的安静。
站在这里的人,并不关心阿秋要去哪里,也不关心阿秋未来会怎么样,她们只是出于好奇,想看看村子里一直说的那个故事的女主人公究竟长什么样,多年来的那些谈资,即使每每都能翻出花样,也是乏味无趣了些,大家都削尖了脑袋往这破屋子里钻,无非是想想看看这个传说中背信弃义扔下孩子不管的女人能再次翻出多大的浪,增加些谈资,成为这件事情的当事人,好出去成为人群的焦点。
十六年前,阿秋的爸爸在北京的一家建筑工地上做工,人勤快能干的很,一心想多赚些奶粉钱,早点回家抱大小子。阿秋的妈妈那时已经怀孕8个月,安心养胎的她亲手缝制了很多小孩的衣服,夏爷爷和夏奶奶更是天天高兴的合不拢嘴,都说肚子尖尖一定是生个大胖小子,他们小心翼翼的把儿媳伺候的舒舒坦坦,一家人万分期待着小生命的降临。
在阿秋出生前的一个月,阿秋的爸爸决定辞了工作,回家等待小生命的降临。老板看他平日里人勤快的很,又算半个老乡,便多给了一个月的工钱,准备了些小酒小菜,一来是庆祝,二来是送行。那晚,他们一直喝到前半夜大家才散去,阿秋的爸爸决定后半夜出行。
只是这喜酒偏不知怎么变成了催命酒,还没有出了A省,阿秋的爸爸就连人带摩托车,钻到了拉货的大卡车底下,被医护人员抬出来时,人已经不行了,五官被撞的面部全非,双手紧紧的护着胸前的黑色袋子,身体已经僵硬。
尸体被送回家乡时,黑色的袋子才被人拿出来,里面是半年的工钱,和一张被血浸染的全家福。
夏家的唯一,就这么平白无故的失去了生命,饶是有点赔偿金也安慰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夏家老两口,尤其是夏爷爷,刚开始整日阴沉着脸,人一下消瘦的只剩皮包骨肉,自闭在家中,连挺着大肚的儿媳,也不愿多看一眼。
那时,在村头的大树下乘凉的老人,扇着蒲扇,你言我语的话缝里,掩着几分过来人的机智,这夏家是造了孽的,要不为什么这车偏偏撞了他儿子?我看,夏家老头是在家憋着劲哩,等着他儿媳给他生个胖大小子。
结果,一个月零一天以后,夏家小女选择在她爸爸死的那个日期含泪出生。而阿秋的妈妈在生下她后的第一天就悄无声息的离开了,走时,拿走了一半的赔偿金。
刚开始人们还同情,等到过年打工者回家时,他们说,看见夏家媳妇了,在歌厅是个陪唱女,样子好看风骚了不少。
于是,人们嗤笑。
看看,看看,刚死了男人就寂寞不住了。
看见阿秋时,语重心长的说陪唱女的女儿,长得就是水灵。
夏家左邻的儿媳,便是时常趁着夏家老两口不在,偷偷把只有三岁的阿秋接到自家家里,脱了衣服检查身上有没有伤口,有,就好了,没有就暗自在胳膊那里拧一下,直至黑青。而后叫来众人声泪俱下的诉说,看看,看看,夏家老两口狠着哩,陪唱女的女儿能受到什么待见。
村子里的人不坏,阿秋的爷爷常常给阿秋讲,他们只是觉的我们应该活得比较艰辛,因为这个世界上的幸福如若没有比较,谁知道谁幸福谁不幸呢?
阿秋不懂,却铭记于心。她还知道,生为不幸者的家属,在流言蜚语中,只得夹着尾巴做人罢了。
于是,她活的虽穷苦酸涩,却也幸福。
“你十多年都没开看看娃娃一眼,现在娃娃长大了,你就要回去,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屋子外的人不解气的喊。
人群骚动了起来,在场的人都站在了审判者的角度替两个老人,替夏家悲哀。
“行啦,行啦,这娃娃和夏家的缘分已经尽喽。不跟着亲妈,跟着我老两口去棺材里不成?”夏爷爷磕磕烟斗,看着阿秋,笑着说。“我们家阿秋,要去大城市里当凤凰,老汉我高兴。”
“爷爷……婆婆……”阿秋轻喊。
“你别学你妈,能回来看看就行。”人群里有人说。
“唉,夏木十六年前的今天死的,孙女又在十六年后的今天给了别人,这夏家造孽啊。”有人嘴快的逞了一时英雄,怕门口新来的人不知道事情的进展。
想要忘记的却每每被人在茶思饭后不经意的提起,苦难的人没有被温柔善待,就像慢慢息怒的大海,本来一切要嘎然而止,却在今天又狂风暴雨般刷新了苦涩的记忆。
她的爷爷奶奶,她最爱的两个人又要听到别人的闲言碎语了吧。
想到这些,阿秋鼻头突然很酸,心里难过的快要溢出水来。她心里的悲伤就像就像之前射进屋子里来的阳光下的灰尘,热烈的,翻腾的,毫不声张的叫嚣着。
于是,阿秋抬起头,温和开口:“妈……妈,我们现在走,快走。”声音不大,甚至还有些颤抖,却让在场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话音刚落,“哗”的一声,一场秋雨猝不及防的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