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烟正吸到一半,我偶然瞥见电子显示屏上的航班消息,发现朋友乘坐的班机已经到达。我有些意外,因为他告诉我的落地时间是半小时以后,考虑到过海关和提取行李相当费时,我不紧不慢抽完两根烟,然后才披.上外套走出吸烟室。
临近圣诞,国际航线普遍进入繁忙期,这栋航站楼的第一层用作国际到达,因而每个角落都是一副人头攒动的热闹景象。我从自动贩卖机上买了瓶矿泉水,溜达着钻进接机人群,等待朋友走出那扇玻璃自动双开门。
仔细算来,我也大半年没见他了。他是我的同系学长,不过他念的是研究生,而我才刚开始和本科毕业论文的漫长搏斗。我们认识的过程比较有趣,写出来又是一个故事,然而这段过去并不是本文想要叙述的重点,请允许我暂时省略相关内容,总之,要说我在这远离家乡的大城市还有什么挚友,除了高中时代的李新宇,他算得上是第一位。
矿泉水喝过三分之一的时候,他出现了。
“王念知!”我叫他的名字,四下张望的黑衣青年这才循声注意到我,疲惫的脸上顿时露出笑容。
“夏侯!”他绕开过道的护栏,上前拍了把我的肩,“好久不见,你居然一点没变啊。”
“别说我,一般出国的人不都会发胖吗,你倒还是老样子,风一吹就倒,”我瞥了一眼他手里的公文包和旅行箱,“沉吗?我帮你拎?”
“没关系,我自己来就可以。”
“飞机提前到了吗?和你说的时间不一致啊。”
他一愣,然后摆手笑道:“我知道依照你的性格,肯定提前很早就会赶到机场,我实在不忍心你等那么久,所以故意说了个迟一点的时间给你,。”
这还真像他干得出来的事,就不怕我路上遇到什么耽误吗?
“不过——”他环顾大厅,“这航站楼是新修的吧?”
“嗯,六月刚投入使用。”
“我之前订票看到行程单上标注到达航站楼是T4,以为哪里弄错了,记忆中这座机场只有三栋航站楼,打哪儿来的T4。”
我笑了。
“那你一定也不知道,地铁一号线现在直通机场,只要坐到中央广场换乘三号线就能到学校。”
他双眼一亮。
“噢?真的?”
我点了点头,他立即表示要体验一回从机场乘地铁返校的感觉。他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五年,见证过郊区大学城从荒无人烟到现在商铺林立的变化,眼下有机会畅享发达交通带来的便利,如我所料,他是绝不会错过的。
地铁飞速前进,我们一路聊着他在日本交换学习的心得体会,他最后感慨说他这种人不适合海外生活,身边虽然不缺朋友,但那种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感觉始终无法排遣。
“你要是在那边成家立业或者至少有个女朋友,你肯定就不会这么想了。”我开玩笑道。
“得了吧,夏侯,你又不是不了解我,”他抬手将额前凌乱的头发往后抹去,“像我这种人能交到女朋友,估计中东地区都该按兵束甲停战多少代了。”
他这番形容多少有点夸张,我心说如果不是前女友留学西欧,你俩根本就不至于分手。
“你最近怎么样?”他收敛神色问道。
“照样过呗。”
“学校没问题吧?还适应吗?”
“当然没问题,我不过就休学一年而已。”我耸了耸肩。
“现在还去看医生吗?”
我如实摇头。
“三月你走之前不是确认过吗?我那时就恢复得挺好的。”
“挺好吗?在我看来可不是这样呢,”他从大衣口袋掏出一只铁盒晃了晃,盒子发出哐啷哐啷的响动,“戒烟糖,要来一点不?”
“这种东西有用的?”我揶揄道。他扬了扬眉毛,做出一个滑稽可笑的表情。
“我还记得你填情绪日记表,一天下来全写了正极符号,”他将糖盒塞回兜里,“弄虚作假,也不知要演给谁看。”
他所说的情绪日记表,是一种按照时间段自评情绪状态的抑郁症辅助治疗手段,正极符号代表心情不错,负极代表糟糕,两者并存则是心情一般。我身为心理学专业的学生,居然在治疗拯救他人之前,自己先给送进了心理医生的办公室,事后想想权当积累实战经验了。听他提及这茬,我不由想起今年暑假在辰州的见闻,觉得似乎有必要与这位不论人生经验还是专业素养都明显在我之上的学长讨论讨论。盘算着,我定了定神,问道:“学长,你还记不记得我大一入学时推迟报到,是因为我有个朋友救人溺水身亡?”
他将视线从对面唯一的空座位上收回来。
“你最好的朋友吧?”他点头,“你好像每次放假都会去拜访他的遗属?”
“嗯,八月初的时候我又去了,结果碰巧听说了一件他以前的遭遇,”我将手揣进衣兜,身子坐了坐正,“你刚刚说到全是加号的日记表,其实他也干过同样的事,暑假我有幸见到了那些表格的复印件,加号连续填满了两个星期。”
他略微惊讶。
“他也接受过干预治疗?”
我点头。
“不过他的治疗大概是为了应对PTSD引发的伴随抑郁状态。”
“噢?他出了什么事?”
就在此时,地铁广播响起报站的女声。列车正驶入中转站,我对朋友打了个手势示意话题稍后继续,他就沉默着跟我起身走到门口。这一站是换乘大站,我已经透过玻璃窗看见外面站台上黑压压的候车乘客。如同情景再现,我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个手臂打着石膏的少年逞强似地在人群里开路的画面,当时他不远万里非得带我去吃一家苍蝇馆子,聊以抚慰他那颗因住院生活而凋零的心。
我内心叹气,这个人居然同我那早夭的兄长一样,离去后仍以各种方式潜移默化影响着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