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车在斑马线前停下,静候交通信号灯。
“我哪儿有什么故事。”夏侯信握了握龙头把手。
“爱发呆的人都有故事。”
“我没有故事,我是个很无聊的人。”
“一般说自己无聊的人其实都特别不无聊。”
旁边走过来一群学生,中间的女生拿了本娱乐杂志,大家就指着当红明星的图片议论纷纷,互相交换通过各种渠道搜集而来的消息。夏侯信并不追星,某种程度上有些佩服他们这样全心全意爱一个人的状态,明知这个人远在天边,却仍在心中为之腾出重要的位置。不提盲目的爱是否缺乏理性,大胆表达出内心的喜欢,这种程度对夏侯信而言已足以令他羡慕。他回望过去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对他人萌发好感的经验,他发现他始终处在等待对方反应过来的被动状态,导致这几段暗恋最后都不了了之。而且,诚如李新宇揭穿的那样,夏侯信嘴上说信任自己与赵凌云的友谊,认为对方不会因为他的出尔反尔跟自己绝交,却又以必须顾及好友感受为由解释在苏榭面前表现出来的畏手畏脚,换一个角度来看,他更像是为自己的胆小找借口。
“苏榭,你唱首歌吧。”
“为什么要我唱歌?”
“想听。”
苏榭没有任何动静,少年便扭过头去看她,女生的目光落在几步之外手牵手的男女学生身上。过了一阵,苏榭才慢悠悠地说:“我不会唱。”
“升国旗的时候唱唱国歌总没问题咯?”
“你想听我唱国歌吗?”女生的声音里透着笑意,男生刚说完一句“好啊”,就感觉后面的人轻轻敲了一下自己的背。
“你怎么越来越像赵凌云,说话没个谱。”
“你怎么知道我本来不是没谱的人?”
苏榭笑了,绿灯适时亮起来,夏侯信用力一蹬踏板,超过旁边的学生优先到达马路对岸。他按照女生指的方向拐进另一条路,沿途经过市内最大的商业中心,行人骤然变多,时不时有违反交通规则的人随意横穿自行车道,少年不得不好几次拉住刹车手柄停下来让他们,车速一度退化为步行效果。好不容易偏离了繁华区,沉默的两人才重新捡起先前的话题。
“咱们轮流唱吧,公平合理,”苏榭说,“不过你可不能再唱《两只老虎》了。”
少年一愣,而后想起高二全班外出郊游时,他曾扛不住众人的怂恿胡乱唱了首儿歌,他想起当时的画面,不禁会心一笑。
“好吧,你要唱国歌吗?”
“你想听的话我也可以唱。”
“你想唱的话我也可以听。”少年说完,快速回过头冲后座的女生狡黠地眨巴了两下眼睛。苏榭哭笑不得,说那还是换一首,这么美好的夜晚唱国歌有点浪费。
听到女生委婉的赞叹,深有同感的夏侯信不由挺直了身子,大方迎接扑面而来的清新晚风。他有一段时间没进理发店,此刻都感觉略长的鬓角向后飞舞摩挲外耳廓,窸窸窣窣,如同盛夏夜零零散散分布在小花园中的虫鸣。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原因令他无法彻底讨厌这个季节的话,躺在自家后院长椅上看星星直到睡着的那种惬意应当算得上是其中之一。整个城市经过白天的浮躁喧闹,入夜之后的宁静更显珍贵,夏侯信每次体会都有一种看透大风大浪而后沉稳镇定下来的感觉。
自行车在第三个红绿灯稍作停顿后重新出发,令少年毫无防备地,一阵柔和的吟唱缓缓合入清风:
那天黄昏/开始飘起了白雪/忧伤开满山岗/等青春散场/午夜的电影写满古老的恋情/在黑暗中为年轻歌唱/走吧女孩/去看红色的朝霞/带上我的恋歌/你迎风吟唱/露水挂在发梢/结满透明的惆怅/是我一生最初的迷惘/当岁月和美丽/已成风尘中的叹息/你感伤的眼里有旧时泪滴/相信爱的年纪/没能唱给你的歌曲/让我一生常常追忆
夏侯信没有听音乐的习惯,苏榭选的这首歌他感觉似曾相识,只是一时想不起歌名和原唱。她清亮的声线非常适合这种娓娓道来的慢节奏抒情曲,再加上歌词本身也诗意连绵,女生只唱了一小段,少年已经完全沉迷进去。
“我后悔了。”他说。
“后悔什么?”
“我不该答应你轮流唱,”夏侯信依照女生描述的方向转弯,“会让我有种班门弄斧的感觉。”
“别拿谦虚当借口,快,该你了。”
本来提出唱歌,少年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找机会让苏榭补上五一假期那次错过的《突然好想你》,现在时机恰当,他自然不会怯场,何况他对自己的唱功还抱有几分信心。确认过自行车平稳向前,他定了定神,调整呼吸节奏,几乎原版再现当时的完美表演。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后座的女生热烈鼓起掌来。
“好听!我想点歌!”
“别啊,我会的不多。”
“那你唱你会的。”
少年想了想,问了句《倔强》怎么样。
“你是不是特别喜欢五月天?”
“一般啦,因为这两首我碰巧都听过,你不喜欢吗?”
“非常喜欢!我从小学就开始听,爸妈吵得最厉害的时候我就是靠着他们的音乐才熬过来的。”苏榭明显贴了贴近前面的人,少年都怀疑后背皮肤发烫的位置正挨着女生的脸颊。
“原来你是五迷,那我得小心一点,免得侮辱了你偶像。”他佯装镇定地说。
“快唱啦!”少女催促着敲了两下他的背。
夏侯信快速整理了一下记忆中的歌词,然后尽量模仿乐队主唱的声音唱起来,副歌部分苏榭也加入了和声。两个年轻人就在大街上开起了小型清唱音乐会,他们接连合唱了好几首五月天的经典作品,有些歌词不确定的地方夏侯信就自动静音留给苏榭表演。
少年发现,和苏榭哪怕只是简单地唱唱歌聊聊天,他都觉得这种开心程度远远超过以往赢下的任何一场球赛,出席过的任何一次朋友间的聚会。
对方伸过来的手,他实在不愿放弃。
苏榭家离学校算不上远,且两点正好都在同一条地铁线上,便利的交通条件致使女生不需要每天骑车上下学。由于对方答不上骑车来返的时间,夏侯信只能是毫无防备地迎来了这短暂快乐时光的终点。苏榭从后座跳下来时,他还有些意犹未尽,甚至异想天开地暗自搜罗借口试图拖住女生。
然而——
“时间不早了,你赶紧回家吧,”女生整了整背包带子,“今天辛苦你了。”
“小事。”夏侯信说着,却并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苏榭看出他的犹豫,笑着问他怎么了。
先前拂面的徐徐夜风停止流动,树叶平静得像是画上去的一样,环境里没有任何其他声音,少年却依然听见一阵清晰如雷鸣的鼓点,他明白那是他胸腔中狂乱不安的心跳,他不再像之前那样用咳嗽掩饰这阵响动,而是任凭它逐渐加速。思维渐渐远去,他以为自己灵魂出窍,使得他可以从两三米的半空俯视观望,他看到苏榭站在离自行车少年半米开外的距离,那个少年皱起眉往前探身,同时手臂绕过了对方的后背。掌心一阵温暖,那一刻他猛然清醒过来,意识重新回归大脑,惊讶地发现原来视野里的少年竟然就是他自己,他滚烫的锁骨正贴着女生的额头。
空气和时间仿佛都凝固了。
少年只感觉四周的景象一齐褪色泛白,像是曝光过度般自动退出注意力的范围。他有一种置身太空的错觉,没有声音,没有呼吸,连扑腾扑腾的心跳也消失不见,唯一保留的感官,是指尖少女躯体的柔软触感和颈边呼吸的温度。
“对不起。”
他松开手重新坐回自行车上,双眼隐入眉骨投下的阴影之中,他不作任何道别,踩下自行车踏板,沿来时的路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