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歉很多时候只是人类获得安慰的方法,唯有当被损害的一方接受了道歉,这种方式才可能促成问题的顺利解决。而在极端例子里,道歉要么纯粹是当事人用来推卸责任的手段,要么在被损害人看来,即便道歉数万遍,有些错误也无法弥补挽回。
夏侯信在听到赵凌云那句“对不起”时,就处于最后这种状态。
他无法责备任何人,他知道好友并无恶意,这场闹剧顶多算是不成熟年轻人犯下的小错误,是可以包容和原谅的。如果出现错误后,你能揪住一个人的衣领大声责骂,或者抽自己一耳光,此时你的负面情绪就算是有了正确出口,然而,如果你发现没有任何人应该对此负责,你的郁闷根本无处寄托,只有如同泡菜般埋在内心发酵,这种情况在任何时候都比第一种要糟糕不少,这天晚上的夏侯信就遇到了后者。他回想自己曾在所有当事人面前暗藏心事,不禁自嘲,临睡看到桌上那本《古文观止》,当即决定第二天就把书还回图书馆去。
从此不再需要将心交付给谁,他只顾及自己就好了。
赵凌云走后,心事重重的少年根本无法入眠。他迷迷糊糊挨到起床时间,发现好友果真如头天所说的那样,一大早溜回家拿书包。他草草吃过早餐便失落落魄地骑车上学,到了学校尽力保持笑容跟朋友们打招呼。他前脚迈进教室,意外发现赵凌云正卖力擦黑板,各种意味不明的视线都汇聚在好友身上。他下意识去瞄黑板上的字,由加粗粉笔写出来的内容已经消去了一半,剩下只有苏榭的名字。他大致猜出内容,迅速转过脸看了看女生的方向,不由庆幸还好女主角不在场。
“早啊,你吃饭没?”他若无其事地上前跟赵凌云打招呼。
“哪儿有空啊,哎,先不说这个——”好友动作麻利地擦掉最后几个字,拍了两下手心的粉尘,接着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快快,把作业借我抄抄。”
破天荒地,夏侯信没有挤兑这个老牌抄手,从包里翻出头天的试卷和练习册爽快交给对方。
“记得请我吃饭啊。”他说。
“没问题,将军大人你随便点。”好友三步并作两步跳回自己座位,翻出笔认真抄起来。夏侯信假装在桌上找书,用余光四下观察其他学生,他想知道至少是谁写的字,扫视一圈却毫无收获,这班里平时好八卦的太多,他根本无从锁定嫌疑人。他看到赵大少爷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心渐渐安定下来,觉得当事人都气定神闲,他在这边扮演福尔摩斯瞎操心毫无意义,就也镇定自如地翻出文科笔记阅读起来。
同桌依然踩着早自习开始的铃声进了教室,人还没坐下,就问夏侯信要作业。
“你怎么又没写?晚上干嘛去了?”少年从书本上抬起头。
气温刚入秋,大部分学生基本都还是衬衫短袖的穿着,李新宇脖子上竟然已经戴了条薄款围巾。这位大神就在同桌略显惊讶的目光中不慌不忙摘下围巾,懒懒吐了“练琴”俩字,目光自动由上至下扫描对方手边的书堆,搜寻作业的下落。
“我刚借给赵凌云了,”少年试探道,“你要不问问他搞定没?”
同桌的表情没有任何波澜,转身对后排女生说能不能借一下作业。这位李大神平时总给外界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印象,女生听到男生的问话后明显愣了几秒,接着才翻出自己的答案交给对方。少年双手接下,淡然一笑说了句谢谢,然后才将身子转回正前方,埋头奋笔疾书起来。
不只是那个女生,连夏侯信都有些吃惊,这种基本的交往礼仪在李新宇身上实属少见。少年心说该不是因为挨了赵凌云的拳头,良心给揍醒了。他看着李新宇一边抄写,一边不时抬眼查看教室门口的情况,那副鬼鬼祟祟的模样真有些好笑。他琢磨着赵凌云头晚告诉他的事,不止好友,他也相当好奇同桌究竟从何得知赵凌云喜欢苏榭。就在这时,视野中那支飞快晃动的笔忽然停了下来。夏侯信顺着同桌的目光望去,只见吴班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讲台边,眉头微皱,以那浑厚的男中音喊了句“李新宇和赵凌云你们跟我来一下”。朗读声戛然而止,全班的目光都投向这两个男生,同情、疑惑和幸灾乐祸的神情层出不穷。
“难道处分结果出来了?”夏侯信自言自语道。
“应该不是,我们昨天还什么都没说呢。”李新宇面不改色地盖上钢笔,丢下一脸讶异的同桌,慢悠悠走出了教室。赵凌云在经历过昨晚的坦白之后,眼下也显得比较沉着。夏侯信小心瞄了眼苏榭,少女冷漠的脸上没有多余表情,他见她这副样子,心中不由一紧。
他在她的认知中,是喜欢着另一个女生的。
沮丧重新爬上心头,文科笔记写了什么他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早自习结束后他迅速将《古文观止》还到图书馆,回教室的路上他反复提醒自己不要想太多,很多时候都是因为毫无意义的胡思乱想才导致他过得那么沉重,他决定利用其它事件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绕了个远路来到三年级教研组门口,假装往里面不经意一望,就发现李新宇和赵凌云并排站在吴班头办公桌边,从他的角度看不到二人的表情,他只能根据吴班头紧锁的眉头判断一切似乎不太顺利。
他不禁又焦虑起来。
整件事情本身就很可笑,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果男生们从实招供,必然牵扯出一系列后续麻烦,搞不好连苏榭和他自己都要被老刘旁敲侧击地教育一番。而要是二人一直保持沉默,依老刘一贯的硬碰硬作风肯定主张从重处罚,届时就算吴班头有“护犊”之心,恐怕在德育处主任面前也无力挽救事态。
他瞎琢磨着,上课铃声正好响起,他彻底松了一大口气,觉得这铃声简直从没像现在这样悦耳过。他飞奔回教室,刚找出第一节课要用到的英语书,赵凌云和李新宇也到了。两个男生一出现在教室门口,顿时磁石般吸引了各种意味不明的注目。
“老吴怎么说?”夏侯信不等同桌完全坐下,连忙问道。
“劝我们坦白从宽呗。”
“我猜也是,”少年摊开书,“希望处分不要太严重。”
同桌瞥了他一眼。
“赵凌云居然告诉你了。”
夏侯信有些意外地看了看李新宇,对方拿出英语笔记本,不紧不慢翻到正确的页码。
“你怎么知道?他跟你说了?”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他告诉我了?”
“稍微动动脑子就知道了,”旁边的人投来鄙视的目光,“你不对事件细节感兴趣,却更在意处理结果,这种情况下一般只有三种可能,一是你智商不够,想不到正常人能想到的地方去,二是你怕刺激我于是掩饰了你真正想了解的部分,三是你已经掌握前期信息,所以只询问后续。”
夏侯信愣了愣,一向惜字如金的李新宇居然主动讲了这么长一段话,他来不及回味默数总共多少字,又听对方进而解释道:“我对你的智商还是有信心的,而且你绝不会为了照顾我的感受故意打擦边球,排除掉前两种情况,剩下的即便概率再小也只能成为事实真相。”
少年转了两下笔,同桌这番话实在有趣。推理严谨缜密,然而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首先想到的,应该是“赵凌云和夏侯信关系要好,必然及时告知朋友事情的前因后果”,比起人情常理,李新宇似乎更信赖逻辑思维,而在他的逻辑思维中,又带有极具个人风格的偏见,比如他所说的夏侯信绝不会为了顾及自己感受而故意跳过重点。当然,也不排除这是他基于某些事实归纳出的结论,只不过懒得详细解释才在推理上留下未能紧密衔接的两个圆环,真若如此,这种“懒”倒也从侧面映射出他一部分性格特点。
李新宇确实有些小聪明,而且小聪明的人都无一幸免地相当自以为是。
“漂亮的推论,只不过第二条排除得太快,”夏侯信看了眼讲台边正要伸手拿粉笔的老师,“我是真不想刺激你所以也没有主动告诉你我已经知道整件事情的经过。”
同桌转过脸,极度认真地冲他做出一个厌恶神情。
“我没那么弱。”
“跟你弱不弱没关系,我只是比较习惯不把话说满。”
李新宇冷哼一声,不再理会夏侯信,托着下巴等待上课。
礼拜三总是每周最难熬的一天,课表基本被语数外霸占,余下一两节时间也属于文科中最枯燥的科目。夏侯信身心俱疲地挨到晚自习结束,这一天他依然没能抽出机会和苏榭谈谈。晚上关在房里写作业,他也完全静不下心。他的手机只要接收到新消息,除了震动以外,左上角的提示灯还会接连闪烁,他害怕震动功能突然失效,或者自己没能及时觉察到,视线时不时就往手机的方向飘去。
他在等苏榭的消息,哪怕女生只是询问当天数学作业里一道比较有难度的题目也好,只可惜这种期盼一直持续到夜里11点半他睡觉前都没能成为现实。
是不是因为她得知她的秘密被好事者转达给了主角,她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没有了日常聊天,她到底在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