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因为生活阅历不足,总有一种绝对思想,这种思想在线段的两个端点摆动,好像一旦什么事情走向不可控的恶劣结局就代表整个人生无可救药。诚然,没人保证一切都会好起来,但也同样没人保证一切将继续坏下去。
夏侯信庆幸自己的好运,他总在迷茫不知去处的时候遇见重要的人,给予他力量重新上路,他似乎已经渐渐将一部分生存的意义转化为陪伴这些人活着。
苏榭便是其中之一,尽管她对此毫不知情。
他给女生讲解完数学题,两人又就着期末复习的问题讨论了一会儿,时间临近中午,女生便约他一起吃饭。他离家的时候连水都没顾得上喝一口,早已是饥肠辘辘,听对方这么一提议,他虽然有些紧张,但还是不作推辞地点头答应。
书店离市中心并不远,附近也有不少饭店,他们出来由女生选了一个方向步行。苏榭评论着之前夏侯信拿在手上的那本《道德的谱系》,推荐尼采著作中特别值得一读的应当属《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各种哲学概念听得少年云里雾里,他很想解释那只是自己随便从架子上抽出来的,自己对于这门高深的学科没有丁点儿兴趣,天知道他连开篇的译者序都还没翻过,更别提一窥大师的惊世思想。为了不打消女生的积极性,他还是耐着性子听下去。苏榭正说着,忽然停下脚步,少年诧异地转过脸去,以为自己不着谱的附和露了馅。
“你会不会这个?”少女指了指摆在电玩城门口的娃娃机。
他摇头,说自己从来没玩过。他这是实话,电玩城还是他初中时候跟朋友们进去过几次,那时他们最爱的也不过是赛车枪战和各类带些赌博性质的游戏项目。他心生疑惑,难道苏榭也有小女生的一面,想要求自己帮她抓里面的娃娃?他琢磨着是否该假装不经意地问一句,却见女生掏出硬币,往机器里面丁零当啷地投进去两个,然后把单肩包袋子往上提了提,全神贯注操作起来。少年暗自惊叹这机器居然不用兑换游戏币,同时注意力迅速被苏榭娴熟沉稳的动作吸引过去。玻璃上反射出少女冷静专注的面容,夏侯信想起他曾经偷瞄过无数次对方上课写笔记的样子,他很欣赏异性那种全神贯注投入到事件之中的神情,这可能与他自己本身也是个静得下心的人有关系。他静静地看着,脑子里悄然冒起一个怪异的念头。
我真的不喜欢她吗?
他想着,忽然听见叮的一声,旁边的人拍手大叫了一句Yes,他就看见一只灰白色长耳兔玩具掉进出物筐。苏榭兴奋地将小兔子抱起来,捏了捏它的后脑勺,然后两手一推,送到夏侯信面前。
“给你。”她笑着说。
少年顿时有些窘迫。
“啊?为什么给我?”他正莫明其妙,对方却不由分说将兔子塞进了自己手中。不远处碰巧见证了这一幕的一对情侣顿时投来好奇的目光,苏榭像是没注意到似地,一本正经对夏侯信说:“你今天看起来不太好,我就想逗你开心。”她说完这话,又腼腆地笑了笑。
男生愣了愣。
“我哪里不太好了,这是你的战利品,应该由你保管。”他说着想把兔子还回去,结果被少女轻轻挡了下来。
“你这点伪装技巧,骗骗小学妹还可以,就别指望能瞒过我了,”苏榭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说吧,是不是因为赵凌云?”
他被她这亲密的举动吓了一跳,一时都没能收住脸上的惊讶,神情怪异地回答说:“并不是。”
苏榭眨了眨眼,像是在等他继续讲下去,但是夏侯信完全没有要对她推心置腹的意思,毕竟让女生知道自己的软肋并不是件很有面子的事。他挠了挠头,敷衍道:“总之,很复杂。”
好在眼前的人不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类型,她微微一笑,说了句好吧。夏侯信看着她镇定的脸,不由为自己的不坦诚而心虚,于是说:“作为答谢,我请你吃饭吧,你要是推辞,我也不会留着这兔子了,路上碰见小孩就送出去。”
“你都这么说了,好像我不答应也不行了,”少女将头发别到耳后,“那就听你的吧,你决定咱们吃什么。”
夏侯信满意地点头,掏出手机大致搜索了一下附近评价比较高的餐馆,发现其中一家居然是以前初中时跟朋友们聚过餐的地方。他想起当时在场的有个老家福建的同学,对店里几道家乡菜赞不绝口,于是便征求少女意见,问她有没有兴趣去吃福建菜。苏榭不作反对,于是二人按照地图上标识的路线找到了店家。夏侯信凭借记忆点了几道菜,苏榭对其中那道土笋冻给出了很高的评价。
“我还是第一次吃这么正经的闽南菜,以前接触最多的也只有沙县小吃了。”女生夹起一块凝胶样的食物,放进蘸酱过了一圈浅浅的颜色,然后小心地放进嘴里。
夏侯信看着对方心满意足的表情,忍不住想笑。
“你这么喜欢这道菜啊,那我还是不要告诉你它的原料是什么了。”他用勺子搅了搅碗里的小馄饨,模仿起当年那个福建同学的悠闲表情。
“原料是什么?”
“你知道之后大概就不会想吃了。”
苏榭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
“那你还是别告诉我了,”她又朝那盘土笋冻伸出了筷子,“让它继续在我心目中保持好印象吧。”
少年嘿嘿一笑,点头称是。
“你知道吗?福建有些地方管这叫扁食。”他舀起一颗馄饨展示给女生看。
“扁食?怎么写?”
“扁豆的扁,食物的食。”
“好特别的名字,”女生称赞,“跟四川人的抄手一样,抄写的抄,手心的手。”
“听上去感觉和馄饨一点关系都没有啊,倒是更像形容专门抄作业的人,”夏侯信想了想,“比如赵凌云那样的。”
苏榭扑哧一声笑出来,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大约听见男生主动提起了冷战中的另一方,她很快收敛神色,小心问:“你们和好了吗?”
“其实本来就没什么,”少年耸了耸肩,随后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不过谢谢你帮我劝他。”他说完就立刻意识到自己似乎不该提及此事,因为赵凌云告诉他苏榭这场劝说的同时,还顺便转达了女生明确表态喜欢自己的事实。果不其然,苏榭明显一愣,问他怎么知道她与赵凌云谈过。
“昨天有朋友约我们一起打球,我趁机找他聊了会儿,他那时直接跟我说的。”夏侯信自然而然地略去了打完球往后的剧情发展。
“他没告诉你别的什么事吧?”
少年摇头。
苏榭见状明显放下心来,牵强地调转话头祝贺二人重归于好。原本按照正常逻辑,夏侯信此时应该过问一句“别的事是指什么事”,或者至少表现出一些好奇,但为了不让女生尴尬,他装作没注意到这点,顺着她刻意引导的方向回了句感谢。
此后,二人天南地北聊起了各种轻松话题,夏侯信因为日记本丢失产生的焦虑和烦躁都随着这顿饭烟消云散。事情开始变得奇妙,他昨天还信誓旦旦跟赵凌云说自己不喜欢苏榭,那时心中似乎有过一些异样感,只是他自我欺骗惯了,不假思索就压下了这种感觉。他认为,他当时的表态不单是回应好友,更重要的作用在于提醒自己,没必要把他和苏榭的关系往超出朋友范围的方向上带,比如那些多出来的关注,无聊时的小心思,应该统统去掉。一方面他在乎赵凌云这个好友,如果暗地里对苏榭关注过多,在朋友看来算得上是某种无声的背叛,另一方面他也想避免给自己平白添堵,他的人生已经够他烦了,何必还要再拉上苏榭跳进这个无底坑。他不希望苏榭了解自己太多,如同那盘土笋冻,他觉得像这样保持他在女生心中的美好印象就足够了。然而现在,当他真正直视内心时,却无法抵挡雄性荷尔蒙的作用。他找不出这种怦然心动的准确来源,难道因为偶然得知对方的心思,他经不起诱惑想要尝试一下恋爱的味道吗?此前张秦转述魏安妮喜欢他,他再见学妹时顶多有点小小的不安和虚荣心,与当下的心情简直风马牛不相及,他越想越疑惑,莫非他意识深处藏着一份对苏榭的喜欢?
他看着少女谈天时的粲然表情,茫然不知所措。